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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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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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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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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继马政到渭州西军统帅部传达动员令以后,朝廷在旬日以内,又连续发出七起御前金字牌,传达了同样的命令,而且语气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峻。最后一道命令中竟有“届期大军不能开抵雄州,贻误戎机,惟都统制种师道是问”的话。御前金字木牌只有在传递十万火急军报时,才能应用,一昼夜之间要走六百里,使人手捧金字硃红牌,每过一个驿站,就要换匹好马,疾驰而过,势如电光。现在朝廷在旬日之内,连发七使,朝廷急于用兵的心情,可想而知。对此,种师道不敢怠慢,急忙作了调兵遣将、紧急动员的部署。

  西北边防军的组织虽然号称完整,正式列入编制的作战部队实际上不超过十一万人,其中多少还有些病号和缺额。朝廷历次下达的动员令中,根据官家的指示,都有“与河北军易防,全师以出”一句话。但是河北军名存实亡,并无军队可以开来易防,西军真的“全师以出”,那就是把国防当做儿戏了。种师道毅然作出决定,让熙河路经略使姚古统率各军区酌留的部队共三万人留守原地,全面负责西北的防务。姚古本来懒于出动,又不愿受种师道的节制,这一决定,完全符合他的心愿。他的儿子姚平仲却以勇锐自任,坚决要求去前线作战。种师道满足了他的要求,让他率领熙河军一万人赶赴河北。熙河路距离最远,估计这拨人马要最后才能到达前线。种师道把它作为后军,给了他接应全军的任务,实际上是让熙河军做全军的总预备队。

  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统率和节制的部分环庆军和鄜延军,自去年到两浙地区镇压了方腊起义以后,就留驻在京西北路,没有复员回到西北来。这支军队奉有朝廷明令,要随大军出发北征,从京西北路到河北去的路途最近,路又最好走。这部份军队是刘延庆麾下的主力军,种师道特命刘延庆的儿子刘光世赍着军令,督促这支军队,作为第一拨前军,首先开赴前线,不得有误。

  种师道考虑到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较差,纪律松弛,没有把选锋军(宋人称先锋军为选锋军。)的重任相畀,而把它交给西军的著名勇将杨可世。让他率领全军精锐的泾原路主力一万五千人作为选锋,火速出发。种师中率领所部秦凤军,刘延庆率领其余的环庆军和鄜廷军分别作为左、右两军,比杨可世晚些出发。种师道自己带着统帅部和余下来的泾原军作为中军,与姚古交割了防地,也跟着出发。

  种师道考虑到大军出发后,军粮、马秣、兵器、火器、火药以及其他种种军需物资的供应与补充,势必要和朝廷及地方的转运部门打交道。他策略地委派了童贯的亲戚王渊和童贯的爱将辛企宗两人为护粮将,名为护粮,实际上是要利用他们跟童贯的关系,使全军的军需供应得到保证。种师道有时也会打小算盘,他早知道这两个已经变了质、走了味的军官一旦当上这分优差,肯定要为自己发点小财,但要与童贯打交道,却也少不得他们。如能完成任务,保证大军粮需不匮,即使让他们发点小财,也无所吝惜了。

  西北军的指挥系统犹如一辆使用已久的古老的战车。虽然某些部份陈旧了,发锈了,或者已经损坏了,它的身骨还是相当结实的。只要略为修补一下,加进润滑油,它就会骨碌碌地滚动起来。

  大军出发令下达到各军区之日,在各级军官与广大士兵之间,由于没有充分了解战役的积极意义和明确的战斗目标,从而引起了种种不可避免的推测和议论,由于出征日期过于匆促,物质和思想上都没有准备,从而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具体困难,发生了不少阻力,有些人还口出怨言;由于某些命令下得不当,有的相互抵触,有的前后矛盾,从而造成某些人与某些部队之间的冲突和责难。尽管如此,这支军队节制有素的纪律还是把各种消极因素都克服下去。接到命令后,各部队尽快地做好出征准备,并且一般都能够按照命令中规定得十分匆促的日程,开始向前线出发。

  已经沉寂了三年之久的八万大军,一旦行动起来就好像几条解了冻的河流,开始是缓慢地,随后增加了速度,穿过广阔无垠的西北原野,穿过山区,滚滚不断地顺流东进。

  目前驻屯在京西北路淮宁府(或称陈州府)周围地区的那支军队——种师道希望它成为北征的先遣队,在西军中是一支特殊例外的军队。

  这支军队在名义上还是属于西军统帅部节制,朝廷没有明文规定把它从西军的建制中分割开来,但它已另行取得“胜捷军”的番号,它的给养和军饷都由枢密院直接关发,在数量、质量、关发日期和其他待遇上都比西军本部的各军来得优厚,它的统领刘延庆的长子刘光国和辛兴宗的兄弟辛永宗等经常受到枢密院高级官员的邀请,到京师去领受渥惠的赏赐,迥非西军其他将领所能比拟。

  这支军队受到这些与众不同的待遇,使人看起来,它好像是领枢密院事童贯的一个领养儿子,一个受到干爸爸特别宠爱的义儿。

  人们或者可以把这些特殊待遇看成为一种“补偿”。要说补偿,也不无理由,去年春季,童贯、谭稹两个内监统军到两浙地区镇压方腊起义,就是以刘延庆统带的这支军队为主力。杨可世、姚平仲、王禀等也受命被调去参加这一战役,但都没有像刘延庆那样卖力。这支军队受到农民军顽强的抵抗,以致在几个月的战斗中,损折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马,后来在睦州城外青溪帮源洞附近的一场决战中,它又损折了留下来的三分之二人马中的半数。在这样短期中,损失这么多的人马,自西军成军以来,这还是极罕见的事情。它受到这样大的损失,理应向上峰取得补偿,这似乎已成为官场中一条不成文的法律了。

  但是单就补偿一点而论,这支军队的长官们手长脚长,不待上峰命令,自己早就取得了。他们每次损折一批人马,攻陷一座城市以后,就要放手进行一次洗劫,把公私财物,一概囊括进自己的腰包。青溪帮源洞一战,农民军英勇抵抗,流尽最后一滴血,农民军的家属和附近地区的妇孺老幼也遭到他们的清洗。他们彻底到这样的程度,把妇女们身体上最后一条布条都“清洗”掉了,然后把裸着的尸体悬挂在树林问,谎称她们是自杀的。这样悬挂着裸尸的树林绵绵不绝,竟达一百余里之遥。从人民英勇牺牲的惨重,就可以推知强盗们杀掠奸淫的彻底化。他们损失了大批人马,却取偿于累累结实的腰包,这对于刘延庆、刘光国、辛永宗以及其他参与这些暴行而侥幸逃脱惩罚的军官们来说,都没有遗憾之可言。

  何况他们除了自行取得补偿外,还可以取得官方合法化的补偿;例如优加物质上的赏赐,准予扩大官兵名额,增加军饷,给予好听的军号,升擢高级军官等等。为权贵们效劳,一向是一场现买现卖的交易,双方互不赊欠,而以阔绰著称的童贯,对于供自己驱使的鹰犬,更加不会亏待,这一点他们倒是可以放心的。

  童贯之所以特别优待这支军队,把它视为宠儿,其深心密机,决不仅仅限于给他们以补偿。

  原来在朝廷权贵集团中素有军事实力派之称的童贯,虽然长期在西军中以监军的资格参与对西夏和青唐羌族诸领袖的战争,实际上却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监军”。他发现西军的首脑们,无论是较早的统帅刘仲武,还是后来的统帅种师道以及有资格与种师道竞争统帅地位的姚古,尽管他们内部之间也有矛盾和斗争,对他童贯,都采取了同样的原则,就是“敬而远之”,把他当作鬼神,表面上很尊敬他,却不让他在实际军务上沾边。他们决不利用童贯拉拢他的关系来压倒竞争的对方。靠拢童贯虽然立刻可以增重天平秤上自己一边的砝码。但是违背军队传统的道德观念。他们如果这样做了,首先就要丧失自己在军队中的声誉,以后再也无法统率全军。西军是一支排外性很强的军队,有矛盾也只限于内部,外面的人,如果没有一点渊源,很难插手进来,即使朝廷派来的大员也不例外。

  野心很大的童贯明白他要打进西军,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实力派,必须拿出水磨功夫。多年来,他把自己的亲信例如辛氏兄弟、王渊等安插在军队的要害部门,又把西军中的材武之士如杨可世等人努力拉到自己的一边来,使之成为他夹袋中的人物。可是他们的地位、声望都远远不足满足需要。何况像杨可世这样的顽固派,也未必肯完全倒向他那一边。

  在两浙战役中,童贯非常高兴地发现刘延庆这个宝货,这是他物色已久的理想人物。第一,刘延庆对人民凶狠如虎,对上司驯从如犬,这种气质完全合乎他的脾胃;第二,刘延庆早已爬到环庆路经略使的地位,也具有候补统帅的资格;第三,刘延庆在西军中受到普遍的轻视,这使他成为全军中的一个异端分子。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中都不像种师道、姚古、赵隆他们那样顽固不化地表现出要保卫整个西军的利益和名誉的愿望,反而利用了两浙战役中统帅部鞭长莫及、管不着他的机会,捞进不少油水,肆无忌惮地破坏了全军的纪律,这增加了他对军队的离心力。这三点都成为童贯特别欣赏他的理由。

  “咱家和刘延庆共事多年,一向小觑了他,真叫做是‘门缝里张望,看扁了人’。”童贯暗暗地敁敠道,“谁知道他‘刘家的’竟是大有可用的,岂可等闲视之?”

  童贯决定了要在他“刘家的”身上大做文章,就制定两套方案,一套是要把西军分割开来,使刘延庆统率的这部分人马长期脱离母体,逐渐独立于西军之外,最后直接归自己掌握。另一套是要使刘延庆取代种师道的统帅地位。后者如果实现,他就可以通过庸碌无能的刘延庆来掌握全军了。去年两浙战役结束后,他就借口要雕剿“草寇”,使折可存节制这部分军队在京东作战,后来移屯京西,不使复员,在军队里做了不少工作。他又在朝廷里,大肆宣扬刘延庆的才略,夸大他的战绩,提高他的官阶,优擢他的部下。所有这些,都是为以上两套方案服务。

  童贯的设想虽然周密,无奈刘延庆真有点不识抬举,他既懒又蠢,一时还不大能够领会这个于他个人大有好处的分化运动。他的胃口只限于他看得见、捞得着的实际利益,他的野心也没有大到想把种师道一口吞下去的程度——像种师道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谁要想把他一口吞下去,就会患消化不良症。童贯自己也明白,种师道在西军中仍然享有那么高的威信,没有十足的理由是很难动摇他的统帅地位的。因而童贯不得不把他的深谋密计暂时抑制一下,转入地下活动。

  (二)

  刘光世赍着种师道的军令到达淮宁府以后的第五天,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河北宣抚使司派来的文字机宜(相当于近代的机要秘书。)王麟和贾评两个带着一大批随从也接踵而至。就他们的任务而言,本来没有派出这许多人来的必要,可是宣抚使是伐辽战争的最高统帅,宣抚使司是指挥这场战争的最高权力机构,这支“胜捷军”是宣抚使司直接可以调遣指挥的唯一的军队,而这道将要向这支军队传达的命令,又是宣抚使司在正式成立以前就用它的名义发出的第一号军令。如果不派出这么多的人员来壮壮威势,就不足显示出这个机构的权威性。何况还没有正式成立的机构里已经挤满了那么多的闲杂人员,他们早已用灵敏的鼻子嗅出,来出差一趟,既有油水可捞,又能博得个“勤劳王事”的美名,一箭双雕,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们赍着文书,带着大令,像一群过境的蝗虫一样,把他们所过之处的麦穗、稻粒吮吸一空,然后气焰十足飞到淮宁府。

  实际上他们赍来的命令与刘光世赍来并且已经下达的命令内容一辙,并无不同。同样都要调动这支军队“克日北上,至雄州待命”。但是属于宣抚使司管辖的西军统帅部没有通过宣抚司,竟然胆敢擅自调动宣抚使司的直辖部队,这在宣抚司的人员看来,简直是目无王法,大逆不道。王麟、贾评一经发现这个严重情况,立刻把刘光世找来,迎头痛斥一顿,问他眼睛里有没有朝廷、有没有宣抚使、有没有宣抚使司?责成刘光世当着全体官兵面前,收回成命,然后由他们出马去传达宣抚司正式颁发的出征令。

  王麟和贾评明知道刘光世的官阶要比他俩高得多,刘光世借浙东一战屠戮人民之功,跃升为遥郡防御使,已成为当时知名的军官,他俩虽然仗着童贯之势,在外作福作威,却不过是权门下的两条走狗,还来不及弄到一个像样的官衔(人们称这批人为“立里客”,他们不以为忤,反而沾沾自喜,因为能够进出“立里”之门,成为他的门客,这也是非同小可的了)。他们也明知道童贯正在有意识、有计划地培养和争取刘延庆和他所节制的部队,曲意笼络他的部下,另眼相待。主人的心思,走狗岂有不解之理!但是这些理由都不能抑止他们的发威狂,发威的本身,给他们提供了一种近乎肉体享受的快感。这种快感是出于生理上的需要,他们抵抗不了它的诱惑力。

  此外,他们也窥测到这次童贯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西军抓到自己手里来,而不像过去仅仅在名义上节制西军。他们对刘光世的咆哮如雷,实际上也是间接向西军统帅部示威。打击了统帅部的威信,也就是为“宣相”效劳。如果宣相知道了这一情一节以后,一定要击节称赞他们道:“孺子深获我心!”

  刘光世受到申斥,只好诺诺连声,他老子既然连儿子一起都卖身给权门了,他又怎敢得罪这两条权门中的声势汹汹的狗?可是要纠正他的错误,却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连得直接带兵的刘光国、辛永宗也感到束手无策,何况他呢!三天前,他们好不容易,把部分军官找来,由刘光世宣读了统帅部的出征令,命令还未读完,军官们就一哄而散。这几天,军官们更是跑得无影无踪。部队中当然找不到人,临时寄寓的处所也不会有他们的踪迹。这大半年以来,他们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在窑子、勾栏、赌窟、博坊中混过来的。自从这支军队从京东调驻京西以来,淮宁府干这一行的突然兴旺了,外地同行也纷纷流入,赶来凑热闹。军官们一头钻进这些老窠、新窠,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轻易不肯再钻出来。你想想,如果碰巧这个队官沉醉在哪位相好的潋滟酒波中,或者那个队官手气大好,一下子用三颗骰子掷出一副“宝子”,这时你送了命令去,他会乖乖地跟随着传令兵应召前来开会听调吗?

  过了三天,刘光国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分军官,把他们集合起来。刘光世撒消了他上次传达的军令,当众认了错。然后,敲起锣鼓,摆开全副执事,王麟带着跟班,袍笏登场。他的这副好像戴着乌纱帽的猢狲相,在自己的心目中产生了无限尊严感。他咳嗽一声,扫清喉咙,尖声地宣读起新的出征令。

  取消一个,又传达一个,把本来已经昏沉沉、醉醺醺的军官们搞得更加稀里糊涂。但是归根结蒂,还是要他们出征。这是他们根本不能考虑、绝对不能接受的命令,管你统帅部也好,宣抚司也好,谈别的还可以商量,为你们去卖命出征,老子可万万办不到。

  他们有千百个理由反对出征。

  因为他们从两浙战争和京东一战中夺来的“战利品”还没在准宁府这座销金窟里完全销化掉。这些“战利品”一定要放进这口大锅子销化掉心里才会舒服呢,彻底销化掉,才能彻底舒服。或者因为他们虽然化完了全部外快,但在这新的半年中又学会了许多新的谋生之道,例如克扣军饷呀、吃空额呀、勾结当地商人抛售军需物资呀……总之,他们学会了许多过去在西军中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谋生之术,因此也就适应了过去大半辈子梦想不到的新生活,彻底改变了人生观。他们的钱越多,谋生之道越广,就越不想去干老本行。他们要终老在淮宁府这一片温柔乡中,谁也不高兴到前线去为哪个卖命了!

  王麟的十足排场,并没有使他所宣读的出征令变得更加悦耳一点。他一读完,会场下面就像踹翻了窝的黄蜂一样吵扰起来。

  继王麟以后,另一个立里客贾评登场。贾评一向自认为对军官们的心理状态作过系统研究,他和王麟两个,今天各自扮演一个角色,在唱工、做工方面各有千秋。他用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向军官们宣称:他们是宣相(这个称呼是他贾评首创发明的,后来风靡一时,确是一件杰作)特意派来向贵军致意的。宣相一向重视贵军,不管其他各军多么眼红,已内定派贵军为选锋。

  贾评说到这里,自己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代替军官们感激涕零起来。然后他画龙点睛地点出了当选锋军有什么好处。

  “想那燕京乃是大辽百余年来的京都,金银如山,美女如云,决非贫瘠的浙东地面可比?”他咽一口馋涎,继续说,“贵军担任选锋,一旦抢先占得该城,只消把一座空城报效朝廷。其余金银珍宝、子女玉帛,统归贵军所得,管教诸君一生受用不尽,子孙后代,也沾其福。俺倒怕贵军迟迟其行,让老种派了杨可世当选锋,一块肥肉落进别人口里,这才叫做噬脐莫及哩!唵唵,俺这话可说得有理?”

  贾评的话确像一丸金弹打中军官们的心窝,使他们忐忑不安起来。可是他们也有现实的考虑:两浙一战,死伤惨重,使他们直到今天还深怀戒心。再则贾评的话,即使句句是实,毕竟还是未来的事情,要他们放弃眼前的好处去博一场未来的富贵,这笔交易未必合算。

  实用的甲胄挡住了金弹的射击,军官们经过一番交头接耳的议论,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结论以后,就有人首先发难道:

  “机宜的话,说得不错。只是本军军饷短绌,官兵们一贫如洗,怎得成行?”

  “这话对了!”其余的军官也一齐起哄,七嘴八舌地嚷喊道:“本军军饷奇绌,官兵们个个欠了一屁股的债,哪里走得脱身?”

  “走不脱身,走不脱身。”

  这话也许不假,军官们欠了酒楼、行馆、博坊、勾栏一屁股的饭债、嫖债、赔债,戏债,但这些债务不是由于军饷短绌,相反地,倒是因为军饷特别丰厚了才欠下的。胜捷军是宣相的宠儿,它的军饷向来得到优待,不仅分文不欠。一年来还多发了两个月的恩饷酬功。这个理由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贵军军饷怎生短绌?”贾评才问了一句。

  “出征打仗,报效朝廷,敢情不好?”下面又有个麻脸汉子发话道,“只是本军军粮不足,官兵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没力,哪能千里迢迢地跑到河北去?”

  贾评一看在座的军官们包括这个发言的麻脸汉子在内,一个个都像钻在粮仓里舐饱了谷子的耗子,又肥又胖,油光满面,哪有面黄肌瘦的样子?正待再说几句。下面又有人提出马匹、马秣和武器配备问题。一个问题没说清楚,第二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使得这位军事心理专家大有接应不暇之势。

  贾评按照他们事前分配好的角色演戏,他耐下性子,满拍胸脯地保证道:

  “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是宣相门下,转运判官李邺,不仅身列宣相门墙,还与在下交好。唵唵,在下与他向来互通有无,交情深厚,非泛泛者可比。”

  他要王麟出来证实一下,王麟果然好像一只鼓足了气,两边腮上吹出两个大气泡的青蛙似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这壁厢,贾评满面堆下笑,继续说:

  “可知俺是掬诚相告,所言非虚了。李判官放着便宜货不给自己兄弟,倒叫别人拣去?大军此去,俺叫李判官多发一个月恩饷,让兄弟们安家开拔。唵唵,这个就保在贾某身上。大军哪天开拔,贾某哪天就把恩饷亲自送到诸君手里,决不短欠分文。”

  然后他又说到北京大名府留守黄潜善也是宣相一力提拔的人,大名府封椿库里储藏着足够装配十万大军的兵器甲胄,另有两百床床子弩,一百位七梢炮,都是克敌致胜的利器。凭着区区与王机宜跟黄留守的交情,这些都可拨与本军使用。最后他又笔酣墨饱地补上一句:

  “诸君成全得这段功劳,唵唵,休忘了区区与王机宜今日为诸君的一番效劳。”

  一切可以在会场上提出来作为反对出征的借口都被打消了。热戏结束,冷戏再度登场。王麟摆出好像宣抚使亲自范止的那付架势,连得说话的声音,经过多年揣摩和练习,也有点像一只阉过的雄鸡的啼鸣。他用着这付架势和这个假嗓子,一本正经地宣布:限期五天以内,全军开拔。

  (三)

  时间悄悄地过去了。

  据一批在外面乱飞的“蝗虫”的侦报,军队丝毫没有执行出征令的朕兆。应该从府城里开拔到城郊去集中的部队,仍然文风不动地留在城里,应该从外县开到府郊来集合的部队也杳无音信。士兵们找不到军官,军官们照样窝在自己的窠里厮混,征歌逐色、呼五吆六,豪情如昔。军营里只能够找到少数士兵,他们根本没有被通知要出征去。

  王麟、贾评两个听到消息,不禁大光其火。他们一面宽限五天的期限,一面拿出文字机宜的看家本领,两个亲自执笔,拟出一道文告,叫人连夜刻印好了,张贴在各营部和通衙大街上。

  告示发散出新的油墨味道,文字内容,读起来也琅琅上口。它道是。

  “照得大军北征,早经朝廷明令。

  宣相调拨此军,特令本司严申。

  顷据侦事探悉,各军仍无动静。

  如此藐视功令,实属目无朝廷。

  本司宽大为怀,特再展期半旬。

  再有玩愒等情,定依军法严惩。”

  但它和宣抚司文字机宜的口头命令一样,完全不起作用。有人干脆把新贴上去的告示撕下来,代替草纸使用。

  刘光国、辛永宗两个统将慷他人之慨,每天大鱼大肉地招待这批蝗虫,即使把一座陈州府吃空了,也不叫他们心痛。招待费用,自有陈州府知府汪伯彦掏腰包,谁叫他也是从这个根子里长出来的地方官。可是事情一点也没有进展,到了第三十五天的期限过去,王、贾两个认为事态已经发展到必须采取严厉措施以维护宣抚司的威信的时候了,两人一齐变成红脸,把刘、辛二将找到行馆来,下令要“斫去几颗驴头”才能把事情办好。他们要刘、辛二将立刻把那天传达命令时提出军饷、军粮、军需等困难问题造谣惑众,阻挠出师的几名军官拿来,当场斩首,号令辕门,以警玩愒,要借他们的头来行宣抚司之威。

  事态迅速恶化,军官们尚未拿到,当天晚上,就有一支明火执仗、摇旗呐喊的变兵,径奔行馆而来。王、贾两个还来不及逃脱,变兵已把行馆包围起来,麻脸汉子带头喝叫:

  “把那两匹蠢驴牵出来,斫下他两颗驴头示众泄愤!”

  驴子还没牵出,变兵又吆喝着堆起柴草来,把行馆烧成灰烬。

  王麟一看大事不妙。急忙脱去袍服,一头钻进茅厕,一面又撅起肥臀,使劲地把也想挨进来一起避难的贾评挤出去。贾评急切问挤不进茅厕,急得发昏,忽然一眼瞥见一个地坑,急忙连滚带爬地把身体塞进去,两个总算都找到立身安命之处。

  正在紧要关头,刘光国、刘光世兄弟闻讯赶来,打恭作揖,好不容易才把变兵打发回去。

  这个小小插曲只具有示威的性质,并没有酿成真正的叛乱和流血事件。但是事情已经闹成僵局,动员北上,既无可能,王、贾两个空手回去,又怕汪伯彦通风报信,心狠手辣的宣相可能以“激变”的罪名,把他们按照军法严惩,斫下他两颗驴头来以警玩愒。这个,他们倒是颇具经验的。这时,他们的宣抚使司文字机宜的威风已经一扫而光,终天孵在刘光国公馆里不敢出房门一步。刘光国故意折辱他们,借口怕泄露风声,把两个关进一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他们得便就拉着刘光世的衣襟,苦苦哀求道:

  “都是俺两个不是了。只是当初二太尉不合也同俺两个一起传达军令。如今他们做出来了,大家都有牵连。好歹请二太尉想个办法,平息此事,彼此在宣相面前都有个交代。”

  刘光国、辛永宗心里有数,这着吓唬吓唬这两个狗头,固然绰乎有余,如果真把事情闹大了,朝廷、宣抚面前难交帐。刘光世还是西军体系的人,受种师道之命前来动员此军北上,完不成任务,怎生交差?汪伯彦虽是地方行政官,不敢插手部队之事,心里也只想把胜捷军早些推出陈州府,让他的日子好过些。他们几个聚头商量一下,鉴于目前局势混沌,群情激昂,对部队里几个出名的捣乱分子,他们也无能为力。最后决定,要解决问题,只有让刘光世回西军去搬救兵。刘光世怕受到种师道的斥罚,不敢到总部去找统帅,却借口事势紧急,星夜北驰,直接到潼关附近一带去找比较好说话的种师中那里去乞援。

  刘光世找到种师中的时候,种师中已经率领秦凤全军开出潼关。在黄河西岸候渡。他骑匹白马,松弛着缰绳,提着马鞭,正在亲自指挥第一批集中起来的骑兵,准备用随军携带的皮筏和临时编扎起来的木筏连人带马地渡过河去。种师中是个有条不紊的人,他的一切行动完全按照事前定下的计划严格执行,如果第一天的行程被什么意外情况耽误了。第二天、第三天就得自己带头,小跑一阵来补足它。秦凤军出发以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路上碰到许多事前估计到和估计不到的困难。由于他的计划性强、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官兵们不惮辛劳,一一克服了这些困难,预定的日程还没被耽搁掉一天。种师中在那些日子里,神情十分安闲,干起什么来都是那么从容不迫。

  刘光世手里有一份各军开拔的时间行程表,他按图索骥,一下就找到种师中。种师中不但在手里、而且在心里也有那么一分全军行军时间表。拄照计划,胜捷军早该走在前面了。此时刘光世匆匆而来,他马上猜到那里一定又发生什么麻烦事情了。他招呼了刘光世,不忙着问他的事情,让他有个喘息的时间,却先把几个骑马疾驰而来向他请示什么问题的军官们打发掉。他的判断是敏捷的,有时和随从人员交换几句话,商量一下,有时直接作出决定,发布命令。他的说话是有力的,他发出的命令是简单可行的,充分发挥了一个头脑清楚、经验丰富,对本身业务十分熟悉的老将的作用,使得接受命令者都满意而去。

  一个身材颀长瘦削的青年军官也驰来向他请示,接受了他的指示后,仍然露出疑惑的神情。种师中鼓励他把心里的疑点提出来。他勇敢地说:

  “据小将目测,那渡口距这里约有七八里之遥,更兼河面宽阔,摆渡困难。何不就近找个渡口渡过去,又省时,又省力。”

  “你们贪图近便,”种师中带着很愿意接受部下的建议,但在这个他已经深思熟虑过的问题上不容再有任何异议的断然的神情,摇摇头,“却不省得这里的河面狭窄,水流迅急,上了筏子,还得兜个大圈子,斜渡过去,才到得彼岸,岂不是欲速则不达!”然后他伸出肥胖的手,用马鞭指指左边的山坡,再作出一个急转弯的手势,继续说,“绕过山坡,顺着它的斜势走去,就是给你们指定的渡口,距此只有四里半路。李孝忠,你的老外婆家就在近头,如何不留心有这条捷径可走?”

  “小将离此多年,地形都生疏了。”种师中的态度虽然是缓和的,他的谴责却是击中要害的,李孝忠不由得现出了惭愧的神情回答,“即如这里,往昔也曾来往几次,却不知道山坡后面还有这条捷径。”

  “行军作战,也要靠平日留心地形,审度利害,临到有事之秋,才能心中有数。李孝忠,你且随俺来!”种师中再一次向刘光世道了歉,表示得等他把手头的事情办完后再跟他说话。却转过马头,拣个视野广阔的处所,纵耳四望,不觉神情严肃起来。他不住地点头,仿佛正在跟自己的思想说话似地,“休看这里一片太平景象,一旦有事,安知非敌我争夺的要害地带?”接着,他扬鞭遥指灵宝、陕州一带地方赞叹道,“那一带州县,面河背山,西负崤函之固,东接渑池之险,守得住它,关中可保无恙,只是关东之事怎么得了?”这时,他的思考已经完全超越出目前的利害关系以外,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回过头来,说道:“李孝忠,你休道这是杞人之忧。将来的局面云扰,俺虑的可远啦!”他带着特别感喟的语气,把最后的一句话重复一遍。

  种师中是伐辽战争的温和的反对派,对战争前途的可能性作了两种考虑,而且着重考虑的是战败的可能性。如果真是战败了,由此引起的许多并发症,将会把整个局面导向不堪设想的地步。此刻,他面对着河南、京西一片山河,手里不断地抚弄着悬挂在腰间的一把宝刀的穗子,不禁陷入深思。这把宝刀能屈能伸,盘屈了可以装进一只方匣内,伸直了就变成一泓秋水,闪闪发光。它是种氏的传家之宝,是他叔祖、熙宁间的名将种谔在临终前特别持赠与他的。叔祖没有把它遗赠给自己的子孙,而留给他这个侄孙,含有多少期待黾勉的意思,种师中完全能够体会到叔祖赠刀的深意。当他对大局进行全面考虑的时候,就不禁去抚弄宝刀的穗子。

  可是种师中毕竟是一个温和派,当他担心局面云扰的时候,他的思想却适可而止,不再进一步去谴责那些制造云扰局势的负责人。有的人特别擅长于制造这种局势,他们往往是声容并茂、豪气冲天的,他们的头顶上似乎罩着一轮光圈,他们一出场就要使山河变色、日月无光。另一种人却只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替前面一种人收抬残局。种师中选择了后者的道路,他的哲学是既然有人闯了祸,扬长而去,自然也应该有人来为他善其后。天生这两种人是缺一不可的。因此部队里发生意外之事,人们都来找他,他碰到的麻烦事情特别多。

  他把李孝忠打发走了,这才缓缓地下了马,让一名亲兵牵着,找棵大树把它系上了,自己招呼刘光世过来。两个在一块石墩上坐下,一起说话。

  刘光世叙述这番事变的时候,很难使自己镇静下来,但是种师中的安闲的态度使他镇静下来了。种师中带着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神情倾听了刘光世的汇报,频频颔首,似乎在安慰他,这种意外事故,谁都会碰上,值不得大惊小怪。虽然在他内心中也在惊讶这支军队离开母体一年多功夫,竟会变质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他的安闲的外表首先就对刘光世发生了镇定和安抚的作用。

  种师道派到左军来当参谋的马政被种师中找来了参加谈话。听完刘光世的汇报,种师中就转向马政,征求他的意见。

  “据平叔所云,”马政考虑了一回说,“那拨人马积重难返,乱端已成,恐非口舌所能折服了。”

  种师中点头称是,一面又问刘光世如何。

  “马都监所言甚是,小侄此来,正是要向端帅搬请救兵。”

  种师中艰难地转动他的肥胖、摺叠的头颈,听马政继续发表意见。

  “据马政愚见,平叔既来搬兵,端帅这里自应拨去一标铁骑。只今夜就要随同平叔星驰淮宁府,出其不意,慑其神魂。然后与辉伯等协商定乱之计,不出数日,大局就可平定。”

  马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后,转向刘光世道:

  “环庆、秦凤路分虽异,总属西军一家,患难与共,祸福同当。此去谅不致再生意外了。平叔看看那里的情况,要带多少人马去,才能集事?”

  种师中又点头称是,但在讨论具体人选前,却机敏地插上一句:

  “这标人马让平叔带去最妥,只是要烦马都监辛苦一趟,与平叔一同前去,有事彼此有个商量才好。”

  这是经略使的将令,再加上刘光世在旁力促,马政只得慨然允行。

  然后他们就在大树下商议起来。那边一堆略微隆起的土丘,权充淮宁府,他们各自折根树枝,在泥地上划出进军路线,商定了应变和定变的方略。原则上以弹压为主,尽量避免军事冲突。但必须镇慑住胜捷军,使之能够就范。他们决定了把原定今天渡河的第二批骑兵一千五百人马上从渡口撤回来,由马政、刘光世带去听用。这个临时决定,要使得十分之一的秦凤军改变统帅部原定计划,甘冒一定要愆期到达前线,并且也很有可能与友军发生冲突的风险。这对于一向谨慎小心的种师中来说,绝不是一件小事情。可是情势既然发展到这一步,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的途径可循,他就带着逆来顺受的心情,挥挥马鞭,毅然下令行动起来。长期的战斗生活,使他习惯了这种想法:各军都有为难的时候,彼此既属一家,总要互相援手才是。就因为他处处关心友军,随时顾全大局,因之在全军中,他博得比种师道更大的尊敬。

  一千五百名秦凤军铁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进军,只化了两昼夜不到的时间。就跑了六、七百里路,直抵淮宁府。早一天摸黑时,府邡外还是一片空白,第二天天刚亮,已经出现一支刁斗森严、壁垒分明的大军,所有城外形势之地,都被它掌握住了。单单这个事实就构成一种稳定力量。它好像一座在一夜之间从哪里飞来的山峰一样,屹立在府城之外,顿时压住胜捷军的混乱秩序和嚣张气焰。兵变的扰事者一看大势不妙,一个个都悄悄地溜之大吉。于是刘光世的任务再也没有什么团难了,一切都按照常规推动起来。

  刘光国、辛永宗不敢大张筵席宴请客军的军官和犒赏士兵,只好按照西军的老规矩与马政等秦凤军将领厮见了。他们收拾起临时公馆,派亲兵们打磨了早已发锈的兵刃,喂饱了厩马,添置起新的甲胄马具,这才真正做好上路的准备。长期生活在勾栏行院中的军官们慷慨地还清债务,多情地和“相好”道别,约定后会的日期,悄悄地溜回房门。跑赌窟的朋友们吵吵扰扰地和地方的赌友们分了手,把骰子和纸牌塞进靴简里,准备转移阵地,俟机到部队里去摆开摊子,做一轮庄。外县的驻军陆续集中到府郊来,城里的部队也陆续开拔出去,临时扎了营帐,等候出发。一切可以阻止大军开拔的军饷、军粮、马秣、兵器等问题统统自行消灭了。秦凤军来不了十天,没有左一个,右一个定出期限,两支军队就混合编制起来,灰尘仆仆地走上征途。

  王麟、贾评两个从刘光国的黑房间里钻出来,现在又敢于把他们的险险乎被斫去的长头颈伸出来。但是这次不是伸向刘光国、辛永宗,对于这几位将爷们是早已领教过,不堪再去领教了。现在他们的长头颈转而伸向马政。这个灰溜溜的西北佬老是不声不响地专心干着自己的活,看来是个老实头,是一颗好吃果子。可是他又是多么骄傲,事事独断独行,说了算数,也不向宣抚司特派来的文字机宜请示汇报。他可是忘了这支军队是归宣抚司直接管辖的,是奉宣抚司的调遣,开到雄州前线去听命出征的。真是目无法纪、目无长官、目无他们文字机宜,这还了得!非要煞煞他的威风不可。

  虽然是两个一齐出场,这次却轮到贾评来扮演上次王麟扮演的那个角色了。临到大军即将出发之际,他神气十足地跑到马政的马前宣读起差点被丢进茅厕的宣抚司文告。然后严厉地宣称;这拨人马理应在二旬之前就开赴雄州前线,现在耽搁了这么长久,才得上路,中间还滋生事端,威胁长官,其责任完全应由边防军统帅部承担,他们要把经过情况上复宣相,听候处置。

  “二位已经来了一个月,”马政沉住气回答,“怎不早把部队带走?”

  “就是有人惑乱军心,从中捣鬼,阻止大军开拔。”贾评咆哮起来。

  “就是有人惑乱军心,从中捣鬼。”王麟在旁搭腔道,“宣抚使司一定得派人好好查上一查!”

  “二位何不就近查明了,立刻上复童太尉,童太尉岂有不听尊意办理之理?”

  “还要查什么?”贾评发威道,“姓马的,你休得装聋作哑。统帅部干的事情,你马都监还有不清楚的?”

  急遽之间,马政的脸被暴怒和轻蔑扭得完全改变了样子。他蓦地吼一声。

  “滚回去,你们这两头蠢驴!”

  接着他就高高举起马鞭,在空中挥舞一下,甩出一个大圆圈,然后噼啪一声直劈下来。这一鞭的势头来得如此凶猛,以致这两匹“驴子”错以为鞭子已经打到自己身上。他们忙不迭地回头就跑,连掉在地上的宣抚司文告也顾不得捡起来。

  在一旁看到这幕活剧的官兵们一齐痛快地拍手,哈哈大笑起来,用这一阵狂笑给宣抚使司的两位机宜大人饯行。

  (四)

  最早抵达雄州前线的是西军统帅部的后勤人员,他们先到一步,要为五路大军安排住宿安顿之处,布置粮站,采办马秣,担负着重要的任务。三月初旬,作为西军的选锋,由杨可世率领的一万五千名泾原军暴风骤雨般地开到汛地。几天以后,种师中率领的秦凤军主力也按期到达雄州。

  在这以后,到雄州来的客人越发多了。宣抚使童贯本人和幕僚团首脑、他的左右手述古殿学士刘鞈、龙图阁直学士赵良嗣虽然还继续逗留在京师,不得动身前来。但是由李宗振、李子奇、于景等“立里客”组成的宣抚司却抢先种师道一步在雄州城里正式挂上招牌,择吉开张。他们眼快手快,把雄州城里最好的房舍——接待辽使的行馆,抢在手里,作为宣抚司办公和他们寄宿之处。接着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河北转运判官吕颐浩、李邺等人也接踵而至。转运衙门要负责供应大军的军需物资,是全军的总后勤部,责任重大。可是他们首先忙着从京师转运来大批山珍海味、牛羊鱼肉,以便知雄州和诜可以排日在州衙大厅及宣抚司里大摆筵席,决无供应不周之虞。

  雄州原是个边境小城,一年中,只有宋、辽两朝互贺正旦、互祝圣寿的使节送往迎来之际,才稍稍热闹一番。如今平添了这么多的客人,“立里客”又最好寻欢作乐,他们委请转运部门连带也转运来大批歌童舞妓、笙管弦乐、赌筹博具,这才使得这座边城真正热闹起来。

  继秦凤军主力而到达的是马政率领的一部份秦凤铁骑和胜捷军。他们在路上总算风平浪静,太平无事。

  应当最后抵达的姚平仲率领的熙河军也提前开到了,他只比马政晚几天,而超过了应当比他早到的种师道的统帅部和泾原军余部。种师道并无愆误,而是万事好胜逞强的姚平仲以非常识的急行军故意超前了。前线尚未发生战争,这种急行军并无必要,反而给后勤人员增添不少麻烦。姚平仲明知道种师道不喜欢破坏命令,在行军中,超前和愆误同样都是破坏命令的错误行为。但他偏要用这样那样积极勇敢的错误来冒犯种师道、激怒种师道,似乎这种冒犯能够给他很大的快乐。

  到了三月下旬,西军已经开到三分之二,只有种师道和刘延庆及所部尚未抵达。十万大军在几个月的短促时间中,基本上完成预定的长途行军计划,对西军来说,简直是一件杰作。可是就在这几天内,各军之间以及全军内都有那么多的共同性的事务,亟待办理。后勤人员负不起这等重大的责任,于是众望所归的种师中不得不徇诸将之请,暂时代替老兄几天,摄行统帅部的职务。

  这种临时的摄护,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丝毫没有好处。种师中虽然具有对敌战斗的丰富经验,却缺乏对自己人、特别是对不拿武器的文员们作战的经验。他不在宣抚司人员的心目中,他既然摄护统帅,就是他们的头号敌人。在几天之中,宣抚司的排炮,选中了他这个目标集中轰击。

  没有宣抚使的宣抚司和没有都统制的统帅部处于绝对对立的地位。宣抚司每天以措词严峻的文书,以咄咄逼人的口舌、以烦琐细小的事务以及只有超群轶伦的天才们才想得出来的一切办法来折磨种师中。使得脾气一向温和克制的种师中也有忍耐不住、招架不迭之势。

  幸而到了三月廿九日黄昏,也就是朝廷规定西军统帅部必须抵达前线的最后期限,种师道带着僚属们赶到了。他在当天晚上就把李宗振早一天送去的一份预先警告统帅部不得愆期到达的文书痛快淋漓地驳回去。这是种师道个人作战史上一次最痛快的出击,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体无完肤。李宗振虽然惯于惹事生非,还没有狂妄到敢于去捋这支出名的“南朝老大虫”的虎须,只好暂时憋下一口气,等到宣相亲自来到后,再想办法收拾他。

  无论种师道,无论种师中,无论西军中的其他人员都是宣抚司的作战目标。朝廷结结巴巴地成立一个河北宣抚司,其目的似乎不是为了跟辽作战,而是专门为了跟西北边防军作战。这是除了刘延庆以外的西军官兵们共同承认的事实,而宣抚司的人员也不想否认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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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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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月初旬,马扩伴送金朝使节遏鲁、大迪乌一行到登州坐上海舶。按伴任务暂告段落以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保州老家,把母亲田氏接到东京来,就在刘锜寓所间壁,临时租赁了一处屋舍,与刘锜娘子一起着手筹备起结婚典礼。

  除了丰乐楼下匆匆一面外,亸娘还没有跟马扩正式见过面,但是刘锜娘子早把她直接、间接打听到有关他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她都知道。而她们闺中最重要的谈话资料就是在猜度他将要去做什么,那使他高兴,还是使他不高兴,对他是安全的,还是像过去的任务那样要担很大的风险?

  他们母子来到东京后,虽然亸娘仍然没有被许可跟他直接见面,但是他母亲经常要到刘家来与刘锜娘子商量这个,商量那个。马母没有让亸娘回避她,反而更加亲切地对待亸娘。她们之间由于几年不见面而产生的疏远一下子完全消失了。如果人生的道路为亸娘安排了这样一个命运,她必须到那个家庭中去做媳妇和妻子,她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她们两家本来就是这样亲密的,她天生就应该成为他的配偶,这仿佛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定规下来了,以后一切的发展,都为了更进一步促成其事。现在他的母亲这样看待她,不仅使她重温旧梦,并且也进一步保证未来生话的和谐,这是谁都没有怀疑的。

  只有一件事情才令她十分不安。

  近来,父亲的心情越来越变得恶劣,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每时、每刻,都想喝酒,刘锜、马扩没有空则已,一空就得陪他上酒楼,喝得踉踉跄跄,有时是人事不省,被拖着回家来。否则就在家里喝。一坐下就喝到深更半夜,喝得沉沉大醉。以致刘锜娘子不得不在暗中做手脚,把酒的数量和浓度悄悄地控制起来。

  在酗酒过程中,他总是使性子,发脾气骂人。凡是支持、参加和赞助这场战争的嫌疑人,都在被骂之列。嫌疑人的范围又日益扩大。有一天,一个素眛平生的小军官在酒店中喝酒,也遭到他痛骂,这个小军官老远地从外地跑到东京来,是要钻门路去参加战争。奇怪的是,给他量酒送菜的酒博士,连带也被骂了,因为这个酒博士讨好、巴结那小军官,给他量酒送菜,显然也是个主战派。他忘记了酒博士大公无私的中立立场,只要你付酒钱,他对你这个坚决的反战派也同样讨好、巴结,给你量酒送菜。

  爹过去虽然也称洪量,但在西军中算不得是真正的酒徒(那里确有几个真正的酒徒,整天浸在酒缸里,把鼻子和脸孔一起糟得通红)。现在的酗酒,是个新习惯。有时亸娘把注意力集中到爹身上时,恐怖地发现他似乎正在用一杯杯的酒把自己灌死、醉死、毒死,看他好像是这样痛苦、焦急,又好像是这样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驱进死胡同。亸娘最好是假装没有看到,然而不能不看到。想到在目前的情况中,她怎能离开爹去和他结婚,又怎么放心在她结婚后让爹一个人到前线去打仗?打一场他十分不愿意参加的仗。

  当然赵隆的愤慨不是没有理由的。官家虽然答应他到经抚房去跟王黼、童贯等人面议辽事,叵耐他去过几次,都被挡驾了。显然他们采取延宕的手法,目前不想理睬他,而当一切都变成既成事实后,他去了也不再发生作用。对国事的愤慨和个人感到的屈辱,形成他双倍的激怒。此外,他在东京的老朋友们也对他生疏了,不是一见面就用一种过度的谨慎把他的嘴巴封起来,就是托故避开他,好像他是一只白头老鸦,会给他们带来什么祸戾一样。

  赵隆相信朋友们和他的看法一致,在内心中也是反对这场战争的,但出于个人利害的考虑,他们不仅不敢明目张胆地阐述自己的主张,反而畏懦到不敢听一听他的意见。他们的舌头、耳朵全部失效了。他瞧不起一个因为受到环境压迫而把自己想法隐瞒起来的人,特别当他们连这一点也不敢承认,听了他的放肆的议论,就会面色发白,急急忙忙地表白道:“这可是钤辖自己的话,小弟不敢稍持异议,也不敢苟同尊兄。”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

  他听说过《晏子春秋》中的一段故事:枳实逾淮而变。他发现这些原来也是硬帮帮的西军老同事。一旦迁地到东京来,年深月久,慢慢地都变成中看不中吃的苦枳了。但在他激愤的心情中,对于老朋友的反应,既不是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辩解,也不是文绉绉地批评几句,而是不客气地斥骂,有时竟然粗鲁到哈哈大笑起来,冲着朋友问:你的胆子可是像童贯的鸟一样被阉割掉了?

  当然这样发作一次就很可能使他丧失一些朋友,而他在东京的有限的朋友,是经不起他发作几次的。

  国家大事不要他管,儿女私事他又无心管,因此,他除了把自己驱进死胡同以外,实在也感到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

  关于婚礼的筹备,现在存在着两种意见。马母、马扩都希望办得简单些,赵隆在内心中更是如此。但他对此早已不闻不问了——他的耳朵和舌头都不管这件事。可是男婚女嫁,在东京的社会生活中是件头等大事,有一大套繁文缛节,只许增华,不许删简,决不能草率了事。地道的东京人刘锜娘子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这一场在东京城里举行的特别是经她的手主持包办的婚礼,如果缺少某一道必要的手续,就不能把它看成为完全和合法的婚姻了。她以如此的豪侠和热心把烦重的筹备工作——包括物资上的和礼仪上的一切,全部承担下来,而且专横地不容许别人有点儿异议,以至马母、马扩都很难抵抗她的好意。

  只有已经与她相处了一个多月,逐渐从她的影响下解放出来,取得相对独立地位的亸娘,才能够在这个与她自身有密切关系的问题上表示一些不同的看法。她并非对姊姊做的每件事都是默默许可的,她老老实实地对姊姊说了,她不喜欢繁复的仪节和铺张的场面,她真的不喜欢这样做。这是一场意志和意志的竞赛,刘锜娘子好容易从别人身上取得的胜利,不知不觉地在比她更坚强的亸娘的意志力量面前屈服了。她不忍过于逆拂亸娘的个人意见(其实是她也无法说服亸娘放弃她的意见),可是她又是如此顽固地执着于东京的生活方式,不能轻易改动它。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一次次的妥协让步,最后才取得一种大体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的折衷方案,其结果就是举行一场既是隆重的东京式的、又是简易的西北式的混合婚扎。

  折衷是在形式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而在实质上双方都不能满意的一种临时性的妥协。既然没有哪一方可以取得压倒的胜利,她们只好满足于这个折衷方案。

  刘锜娘子坚持不能让步的一道手续是在婚前七天,男方要送来一担用大口瓶盛着的美酒,装在网络里,上面饰以大红绢花。这有个名堂,叫做“缴担红”。女方要把出空了的酒瓶盛满水,装着河鱼,外加一双竹筋回报男方,称之为“回鱼筋”。大红绢花当然是取吉利之意,鱼水象征“鱼水之欢”,至于一双竹筋象征什么?筋者筷也,莫非是怕婚礼还有什么反复,催促快点举行的意思,这个连博学多闻的刘锜娘子也说不出名堂。但是祖祖辈辈、家家户户的婚礼中都少不了这道手续,因此她就坚持不能省略。好在这是一项实惠而没有多大化费的仪节,连亸娘也不加反对。而且送来的酒也好,送去的鱼也好,归根结蒂,都要回到赵隆的食桌上来。他现在是一日不可食无鱼,一餐不可饮无酒,在这茫茫的人海中,如果没有一个醉乡让他托迹,他还能到哪里去立身安命?

  结婚前夜,刘锜娘子代表女方,到新房去,亲手挂起帐子,铺设衾具。这也有个名堂,叫做“铺床”,理应由女方的内眷主持其事。铺好了床,她又细密地视察一回,看看明天大典中一切准备工作是否都已办得妥当了,然后回到自己家里,走进亸娘的房,履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她既没有告诉亸娘已经铺好床,也没有告诉她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却携起她一只手,相对流起眼泪来。这眼泪是没来由的,因为在此以前,双方都没有哭的思想准备和哭的需要。但现在哭得很及时,哭得很畅快,她们流出了那么多的眼泪。这是因为她们之间已经缔结了如此深厚的情谊,彼此舍不得离开吗?是因为亸娘从明天开始就要跟自己二十年的少女生活永远告别而感到悲伤吗?是,但又不完全是。主要因为它是一个伴随着婚姻制度的产生而产生的古老仪式。闺女离家的前夕,必须流点眼泪,而她的亲属也必须陪她流点眼泪,才算完成了这项仪式。这种被催迫出来的眼泪,对于因为明天的婚礼而感到发慌的少女起着调节和稳定情绪的作用。哭过一阵以后,她们心里就轻松、踏实得多,可以面对现实出去办大事了。

  可是亸娘的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轻松下来的。她忽然听到爹房里有蹀躞不安的脚步声。她听得出这种声音表示爹正处在极大的烦恼中。她轻轻从刘锜娘子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溜进爹的房,小猫儿般地把自己半个身体俯伏在他身上。

  此刻爹完全从嫉世愤俗的酗醉中清醒过来。他一见女儿进来,甚至变得十分温和和通情达理了。他爱抚地摸着女儿的鬓发,把她当作个小女孩。他喃喃地说:

  “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他们会像爹一样看待你,不会亏待你的。”

  他好不容易说出这番话来,要克服他对马家父子最近由于主张伐辽而滋生的反感,确实需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尽管说,政见可以不同,亲戚还是亲戚,朋友还是朋友。可是,亲密的亲友们如果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有了分歧,这滋味真不太好受!亸娘听得出爹说这句话主要是为了安慰她,不让她带着爹的反感嫁到马家去。他的声音里仍然留着痛苦地挣扎的痕迹。

  亸娘努力要表现得刚强些,可是从爹的痛苦中,特别从他的难得有的爱抚中感到了痛苦。她的俯伏在爹怀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爹立刻制止了她,把她从怀中推开去,拍拍她肩膀说:

  “刚强一点,刚强一点!俺赵子渐的女儿决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女儿气的。”

  然后,他唯恐失去最后一个机会似地叮嘱女儿道:

  “要你三哥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他们马家门有的是好榜样。”他连续把这话说了两遍,说得那么刚强有力,说得斩钉截铁,好像要用刀子和锥子把它铭刻在她的心坎里。

  说过了这句,他似乎已经尽了为父的责任,催着女儿回房去休息。

  吉日来了。

  知道并且十分高兴自己将在今天婚礼中起着主导作用的刘锜娘子,一清早来到亸娘房里。她自己是容光焕发的,却惊异地发现亸娘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似乎辽停留在昨夜的悲伤中。她理解亸娘这种感情,但是认为必须纠正它、改变它,她必须使亸娘焕发起来,高兴起来,以便和今天的喜庆气氛相适应,犹如她昨夜必须使她感伤,使她哭泣,以便和结婚前夕的悲剧气氛相适应一样。

  人在社会上每一项活动中,都有一个凝固的公式限制着他,允许他在公式范围内自由活动的幅度十分有限。刘锜娘子是这些公式的拥护者,虽然她也有个人的爱憎和看法;亸娘是这些公式的怀疑派,她不明白这些公式从何而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她也不得不这样做。她们都是那个社会的人,不可能远远超过那个社会的水平——社会就是那些公式的缔造者。

  现在刘锜娘子按照那个公式,严肃地、一丝不苟地为亸娘打扮起来。亸娘又身不由主地按照那个公式,被刘锜娘子打扮出来。

  自从少女时代以来,刘锜娘子就在自己的心目中摸拟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新嫁娘的典型。但在她自己的婚礼中没有能够实现。因为当时她也是身不自由地被别人摆布着,左右着的。别人按照自己对于公式的理解,把她打扮出来,完全不符合她自己的愿望。此外,在婚礼进行中,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睃了新郎一眼,他们还没见过面哩!他的俊秀的容仪和迥然出众的风度使她发了慌,竟然失去一个新嫁娘应有的矜持,她走错了步伐,破坏了婚礼的节奏。这是一个东京的新嫁娘可能造成的最大、最严重的错误。这一过失使她想起来就感到无限惭愧,而且它还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终身遗憾。

  从那时以来,她又看到过无数新嫁娘,她的眼界益发开扩了,她的典型又有新的发展、补充和修改,使它更趋于完善。但是它永远不能在自己身上实现了。自从承揽了亸娘的喜事以来,她一心一意地想把这件事办得十全十美,要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全都告诉她,免得她重蹈覆辙。更加重要的,她要在亸娘身上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是为了亸娘、为了马扩、为了大家,也是为了自己。一个结过婚的少妇最大的喜悦,就是在一个少女身上重温自己少女时代的旧梦,并且在她身上为自己结第二次婚,以弥补她在第一次婚礼中的不足之处。

  她用着一个造型艺术家要完成一件杰作那样的专心致志工作着。在动手创作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头脑里千百遍地考虑过、研究过,现在不过把那思考的结果复现在具体的形象中罢了。可是在创作过程中又会产生千百个在她的抽象构思中无法预料到的困难。只要有一点疏忽、一点差池,就会破坏整体的效果。她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绝不允许有一点干扰。

  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充分经验的亸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从,百分之百地听她摆布。她委身给她,把自己的头发、脸颊、眉毛、嘴唇以及一切可以加工化妆的部位全部上缴给她。刘锜娘子梳着、描着、洗着、涂抹着,她时而坐着、站着、看着、凝思着、皱眉着,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她忘掉她是为了亸娘的结婚,是在亸娘即将离开的房间里,是在婚礼即将举行前,甚至是侵占了婚礼的时间在化妆。忽然听到外面鼓乐频催,有个妇人欠考虑地闯进房里来报告道:

  “新郎迎亲来了,请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

  “让他在外边等一会,还早着呢!”刘锜娘子连手里的梳子也没放下,就把那妇人打发出去。

  第三次催妆的鼓乐又响了,一个妇人小心地把颈子伸进房来,笑嘻嘻地试探道:

  “时间不早了。四厢和官人在外面可等候得心焦啦!”

  “这里还没好哩!”刘锜娘子简捷地回答,“他们等不及,就叫他两个成亲去。”

  等着、等着,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笔——画眉之笔,还得留出时间来给自己欣赏一下,然后得出结论道:

  “这可是十全十美的新嫁娘,无毫发之憾了!”

  就在这一瞬问,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亸娘鬓边的一支插花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动了二、三分。这二、三分的挪动,非同小可,似乎有使东京城发生陆沉之虞。幸亏她及时发现,还来得及纠正,才使得这座名城和百万居民免掉一场浩劫!

  经过她再一次地审查、鉴定和验收以后,这才把亸娘交给前来迎亲的马扩。亸娘自己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她立刻被人簇拥着坐上一架轿子,然后又在男家门口走下轿子,总共只有那么几步路,上下轿子化去的时间比坐在轿子里走路的时间还多呢!然后她被人搀扶着踏上一条铺着青布条子的走道。她清楚地记得姊姊事前的告诫:她必须笔直地在青布条子上行走。如果走歪一步,把鞋底踏在地面上就是很大的失礼。她不明白作为新嫁娘,她为什么没有权利踏在自己家的地上?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走歪一步。

  然后有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妇人捧着一面铜镜,面孔向她,倒退着引导她前进。这个妇人的步法是这样熟练,她向后倒退着走路,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狭窄的布条上,没有走歪一步。在她身后青布条子的走道中间放着一付马鞍和一管秤。倒退的女人好像在背心上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一步就跨过它们。有一霎那,亸娘犹豫了,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举起乞援的眼睛寻找姊姊。姊正在她身旁呢!从她的一瞥中就了解她要求什么。姊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示意要她跨过去。她轻轻地把她没有穿惯的太长的裙裾拎起来。顺从地、勇敢地从象征“马上平安”的马鞍和象征“称心知意”的秤干、秤锤上跨过去。观礼的人都欢呼起来。为了她已经取得进入新房,坐上新床的权利,好像她已经取得结婚的一方的“决赛权”一样。

  新房里红烛高照,在逐渐加深的夜幕中,把同样颜色的帐幔、被子,桌围、椅帔和用绸绢托成高悬在屋梁上的采毬儿融汇成一片喜庆的气氛。许多不相识的女人都跟进新房来。她们是一群职业的观礼者,只要在接近的阶层中有哪一家举办喜庆大事,她们都会转弯抹角地通过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带着赶庙会一样兴奋愉快、唯恐落后一步的心情赶来观礼。如果没有她们在旁摇旗呐喊、呼五吆六,婚礼就不可能进行得这样喜气洋洋、笑趣横生了。如果没有她们的指手划脚、评头品足。新娘的精心打扮和新房的布置也将变成毫无意义了。虽然她们的持论常常是苛刻的,喜欢在象牙上找瘢丝,不是与人为善的,但也起了使婚礼热闹起来的作用。她们是任何礼堂中的点缀品,是人类世界的“喜鹊”。想来喜鹊在禽类世界中也一定喜欢去参加同类的婚礼,咭咭呱呱,吱吱喳喳,闹个不休,使得结婚者又喜欢、又讨厌。

  可是孤陋寡闻的亸娘不明白她们出现在她婚礼中的重大意义,她觉得她们与她是完全不相干的,把她单独放在她们之间。使她感到绝对地孤独了。

  她不知道在这绝对的孤独中又等待了多久(有人把结在红烛上的烛花剪了两次,那一定等候得很长久了),才看见刘锜娘子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房来。亸娘今天已经看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迎亲时,她只看见一片云雾。这一次他走近到她低下的眼角允许看到的距离中,看到他穿了绯色吉服,下摆有着水波的彩纹,然后再看到他在幞头左侧不寻常地簪上一朵大红花,热辣辣地似乎正在燃烧他的幞头。但是受到约束的视线,烛光的阴影以及这一群观礼者的干扰,仍然限止着她,无法把他看清楚。这是他,这是她早已认识、熟悉、了解而又生疏了的他,错不了。但她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是他的轮廓和影子罢了。

  这时刘锜娘子做了一个有决断的大快人心的动作,示意拥在新房里的人群出去。她们赖着还不想走,刘锜娘子有礼貌地、然而是不容她们抗议地发出号令,命令她们出去。她们这才不得已地退出新房,咭咭呱呱、吱吱喳喳地又去点缀其他地方。

  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刘锜娘子认真小心地把铺在枕衾上的两端红锦——男女双方各准备一端——绾结起来,结成一个玲珑、美观、大方、巧妙的如意同心结。然后满面含笑地把同心结的一端交给他,另一端交给她,使他俩也被同心结绾结起来,祝福他俩永远如意,永不分离。然后他在前面例行,她在后面顺走,一前一后牵着同心结一直走到热气腾腾的厅堂。这时鼓乐大作,在欢呼和庆贺声中,她俩对拜了,又拜了长辈,亲友、刘锜夫妇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

  直到此时,亸娘一直感觉到她是被人“成亲”,而不是自己“成亲”,感觉到她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他也不是,姊才是哩!要是没有她的主持,指挥,活跃地在前后场奔走照料(如果把筹备的过程也计算在内,她为他们奔走了至少不下于二百里路之遥),这场婚礼是根本无法进行的。

  但是让他们自己做主角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当所有的闲杂人员,连姊也被关在新房之外的厅堂里举行欢宴之际。她和他第二次回进新房。烧着红烛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一只酒壶和一对用彩绸连缳起来的酒杯。她大大方方地从他的手里喝干了他为她斟下的这盏“交杯酒”,他也从她的手里喝干了那一盏。经过这一道具有决定意义的手续以后,他们彼此就属于彼此所有了。

  这时红烛烧得更加欢腾,把因为没有外人在内而显得有点空荡荡的新房照得分外明亮。

  她再一次偷眼看他,完全忘掉了姊事前的告诫——她自己因为那一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一次他们相隔得多么近,她的窥视又是多么大胆,只有少女残余的羞涩感才使她的视线略有保留。她不仅看清楚他的容貌、身量,还深入到他的内心。她似乎要通过这深情的一瞥来补偿他们间十年的暌离。

  命运的安排真够奇妙!他整整离开她十年,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城市里,有好多次在一所房屋里,她好几次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背影,那声音和背影既是那么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然后,在决定性的今天一天中,不,仅仅在这两个时辰之间,她连续看见他三次,这最后的一瞥是多么重要的一瞥。她仿佛在自己的视线中醮上了胶液。把一瞥中的印象牢牢地粘在心里。她竭力要用儿时的回忆来和现在的他作对比。她发现他已经有了变化,他的身量比那时又长高了好些,他的体格更加结实了,在他的黑黝黝的脸上已经刻上几年来劳瘁辛苦、风霜雨雪的留痕。这些,在今天以前,姊早就告诉过她了,她自己也在不断地猜测着、琢磨着,他确是像她想象中那样地高了,结实了、黑了,她甚至还感觉得他有点“老”了。可是,这是一种青春的老,一种出于少女的过切的期望,把成熟错认为年老的“老”。

  正是由于这种青春的力量,她虽然感觉他老了,但是更加感觉他是生气勃勃,精光难掩。

  也正是由于这种成熟的程度,她感觉到在他的沉毅严肃的表情中,有一个没有向她开放,也是她所不能理解,无从探索的内心世界存在着。

  但她同时又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对于她,他仍然是个既亲切又陌生的人,他简直没有跟她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分别了十年,难道他没有什么要跟自己说的?这里又没有其他的人在旁边!他既没有用儿时的小名来称呼她(她多么期待这个),也没有以今天缔结的新的关系来称呼她(她理应得到这个,刘锜哥哥就是这样称呼姊的)。前者总结他们的过去,后者开创了他们的未来,两者都可以消灭他们间的距离。可是无论哪一种称呼。她都没有得到。他对她只是稍微含点笑意罢了,她还怕这点笑意无非是他涂抹在深沉的表情外面一层薄薄的糖衣。

  但她发现他确是温柔的,这一层也是无可怀疑的。当她在他手臂弯中喝着满满一杯“交杯酒”时,因为喝得急了,怕喝呛,中途停顿了一下。他错认为她喝得太多了,怕她喝醉,就轻轻地弯过手臂,自己喝干了它。她对他是那么了解的,在这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看出他还是像儿时那样处处照顾和保护着她的利益。

  一种感激的心情,迫使她希望跟他说两句话,也希望他跟自己说两旬,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怎样去引逗他开口。她蓦地记起爹昨夜嘱咐她的话,“要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她毫不怀疑他本来就是如此,她也一定做得到使他更加如此。他过去堂堂正正的行为,他们间过去的深情厚谊,特别当他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就曾说过一个好汉子要像衮刀那样千锤百炼才能打成的话,这一切都为他必然要成为爹所期望的那种人提供可靠的保证。可是这样强烈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她怎能用一句简单概括的话就把它充分表达出来?

  她不能够,她不能够!

  (二)

  被刘锜娘子用了那么善良和诚恳的祝愿置于其中的同心结所绾结起来的亸娘和马扩的共同命运却不像她的主观愿望那样顺溜。他们一开始就遭到惊风骇浪。

  婚后第一天,刘锜娘子照例送去彩缎和油蜜煎饼。然后在家里布置一个招待新夫妇双回门的“暖女会”,要把刚遣嫁出去的女儿连同新郎一起请回娘家来“烘烘暖”,这又是东京的婚礼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这一年。春寒特别持续得长久,三月初旬还脱不了棉袄,把嫁出去的女儿烘烘暖也可以,但不知道双回门的日子在六月祁暑中怎么办,难道另设名目,来一个“寒女会”不成?看来是很可能的,东京人最善于巧立名目,借机来寻欢作乐一番。

  “暖女会”应该充满温暖的气氛。可惜,那天一清早,赵隆就被经抚房请去了,等候了好半天还没见回来。后来,刘锜也被宣入宫内,等候官家传见。缺少了两个要紧人,暖女会不免要冷落得多,但是刘锜娘子竭力支撑着局面。她当仁不让地代替了父亲和兄长的地位,亲自主持这个暖女会,使得它保持足够的温度把女儿烘暖。刘锜娘子对亸娘的身份可以随机应变,她是亸娘的嫂子、姊姊、朋友、保护人……假使赵隆不能行使父亲的职权,那么亸娘就是她女儿,假使马母做不到一个东京人所要求那样的婆母,那么她无疑地就要使亸娘成为她的儿媳了。刘锜娘子对亸娘所表达的强烈的爱情中,既有豪侠温柔的一面,也包含着包办代替的成分,因此她受到她的默默的感谢和含蓄的反抗。

  刘锜入宫不久就回到家里,他先对新夫妇道过喜,然后愉快地谈了他被传见的事。

  “贤弟!”他问马扩,并不认为这件又古怪、又好笑的事情需要回避妻子和弟媳,“你道官家传见俺为什么?”

  “正在和嫂子议论,想必是官家想起了诺言,要委兄长到前线去打仗。”

  “哪里是为这个!”刘锜连连摇头,轻松地笑起来,“俺原先猜的也是为此。那知官家传见后,东问西问,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儿,后来图穷匕现,道出了本意,原来是要俺陪同兄弟到镇安坊李师师家里去走一遭。”

  官家一本正经地派了大内监黄珦来把刘锜找去,大家还当要谈什么正经大事,连家里的暖女会差点开不成,临到结末却是派了这么一件风流差使。听到这话,他娘子和马扩都笑起来,只有亸娘尽在问李师师是哪个?

  “告诉你不得。这个李师师可是个蹊跷的人儿。”

  “李师师怎生蹊跷?”

  “李师师是东京城里的红角儿,”刘锜娘子用了非常概括的语言,愉快地、一语破的地介绍了李师师的梗概,“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

  在刘锜娘子薰陶下,亸娘果然大有进步了,她忽然联系了她看过的乔影戏,问道:

  “李师师可是与那李夫人一个模样的人?”

  “李夫人哪里比得上李师师?”刘锜娘子摇摇头,急忙为师师辩护,“李夫人只怕官家不喜欢她,死了还怕官家厌弃她;李师师唯恐官家喜欢得她太多了,躲来躲去不让他见面。这个李师师倒是个好人。”

  “她还是高俅、蔡京那伙人的死对头。”刘锜接着补充,“们狐营狗钻,一心要打通她的路道,借她这股裙带风吹上天,都吃她撵了出来。他们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却也奈何她不得。”

  “你怎生回答官家的?”

  “官家圣旨,怎敢有违?”刘锜打趣道,“俺当即回奏:‘马扩昨夜刚办了喜事,容臣稍待数日,即陪他前去。’官家还催促道,‘卿等要去还是早去为妙,再下去可要大忙了。’”

  “想是李师师听了兄弟的名声,要你陪去,”刘锜娘子以女性特有的细心插问,“只是你们真的去了,官家岂不生心?”

  “李师师要官家办的事,他怎敢道个‘不’字。”以侍从官家谨慎著称的刘锜,在家人夫妻之间的谈话中却也是很随便的。他缺乏含蓄地笑笑说,“官家宁可得罪满朝大臣,也不敢稍稍违拂她的意思,贤妹听了可觉得好笑?”

  “朝臣有什么稀罕?王黼、童贯作尽威福,在官家心目中只是几条供使唤的狗。蔡京位极人臣,不过是陪官家做做诗、写写字的门下清客,一旦玩腻了,就把他踢出大门。怎得比师师是官家的……是官家的……”刘锜娘子一时也想不出既要尖刻、又要表明官家对她无此宠爱的程度、又不能贬低师师品格的恰如其分的词儿。她问刘锜道,“你道她是官家的什么?”

  “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刘锜笑笑,现成地说。

  “咱说过了的话,不许你重说。”

  “再不然,就是官家头顶上的皇后娘娘!”

  “不是,不是!”刘锜娘子摇摇头,“郑皇后哪里比得上她?再说官家几曾奉郑皇后的一句话为‘纶音玉旨’?”

  “俺说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娘子你倒说说她究竟是官家的什么。”

  “咱说呀,她什么都不是!”刘锜娘子想了半天还只得这句话,“她就是官家的李师师。”

  这支插曲为暖女会平添了不少欢笑的气氛。只是赵隆尚未回来,不免引起大家的忧虑。好容易,等到晚晌,才见他气呼呼地转回。

  “好大的架子!”他一进门就吼道,“童贯这条阉狗直敢教俺赵隆白等了一天也不见面。”

  原来经抚房号房外,一排板凳上坐着几十个对童太师有所想告和乞求的人。他也被他们打发进这个行列,把他冷淡地撇在一边,白白等候了几个时辰,也没请他吃顿酒饭。最后人家告诉他,童太师今天没空延接他,叫他明天再来候见。他忍不住发作起来,争论道他找童贯是奉官家的旨意前来计议军国大事,岂能叫他久候?一个衣冠华美的官儿从里间踱出来,用着有分寸的礼貌告诉他,太师近来正忙着,但已安排下明天接见尊驾,劝他不必性急。然后难听的话来了:“有人候了大半年,还不得接见呢!等了半天算得什么?东京辇毂之地,可比不得你们边远之区,到这里来候见的总管、钤辖多如牛毛,哪在乎……”他没等他说完这一句,用靴跟狠狠地蹬一蹬地板,拔脚就走。

  赵隆在述说这一天的经过时,不由得气愤难忍。刘锜急忙安慰他:

  “渐叔何必去生这些小人之气,他们要不在势头上逞威作福一番,那还成为什么小人?”

  暖女会需要温暖的气氛,需要一个愉快的和通情达理的爹和岳丈。赵隆虽然憋着一肚皮闷气,还是硬咽下去,勉为其难地做到了他们希望能做的事情。他一口唱干了女儿、女婿敬他的酒,一口喝干了刘锜夫妇敬他的酒,然后举起空杯,向刘锜打个照面,大声地唱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学来的唐诗:

  “与尔同消万古愁!”

  这句诗显然不符合暖女会的需要。

  (三)

  第二天不是出于娘家邀请,而是新夫妇自动来娘家“双回门”的日子,东京人称之为“拜门”,这又是婚礼中的一个盛典,刘锜娘子自然又要为它大忙一番。

  可是那一天绝不是黄道吉日,凌晨开始就下起簌簌细雨,后来雨点放大,一整天都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更加可惜的是被“拜门”的正式对象赵隆没等到女儿、女婿回门,就到经抚房去“拜”童贯的“门”了。那道经抚房的门绝不是令人欢欣鼓舞的门,他临走前带着那种阴沉的表情,以至一望可知,这次拜门可能带回来什么样的结果。刘锜预料到今天将会发生的事情,除了无限含蓄地叮嘱他要沉住气,又特别派了一名妥当的亲随,要他紧紧跟定钤辖,得机就提醒钤辖,家里有事,一等公事谈毕,趁早回家。

  虽然预先筑了那么周到的防御工事,赵隆还是没有及时回家。午刻以后,刘锜又派人去经抚房打听。那边的人只知道太师接见钤辖后,就各自走开了,不知钤辖的去向。刘锜又派人到赵隆平日走动的几家故旧家去探询,都回说钤辖今天没有去过。

  刘锜预料到赵隆可能与童贯争吵,却没有想到会见后,他会跑得不知去向。双回门的一点喜气,完全被破坏了,这顿酒席大家都吃得忐忑不安。这早晚他到哪里去了?会出什么事情?各式各样的猜想在各人心头浮现。

  “爹近来心境忧郁,昨晚回家后面色又恁地难看!”亸娘首先把她的不安表露出来,“妹子怕的会发生什么意外!”

  “贤妹放心,这小小的东京城,哪里丢得掉一个大大的赵钤辖?俺再打发人去找,想他不久也自要回家了。”刘锜只得安慰亸娘。

  刘锜娘子却说出了大家心里猜度的最坏的想法:

  “童贯那厮,无恶不作。倒怕伯伯得罪了他,他在暗中弄鬼,计算伯伯。”

  “这还了得!”刘锜连连摇头道,“京师乃辇毂之地,渐叔又是奉旨去和童贯厮见的人,他再歹毒些,也不敢动渐叔一根汗毛。俺看他一定是去哪里喝酒解闷了。”

  “俺看童贯也不敢出此毒手,”马扩跟着说,“只是泰山近来身子又不结实,这样豪饮剧醉,令人好不担忧!”

  “伯伯昨晚还说‘与尔同消万古愁’,咱看他忧心如捣,几杯酒怎解得开他的愁怀,倒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了。”

  “渐叔对这场战争,一直忧心忡忡,放怀不下,”刘锜叹口气道,“再加上他对童贯这伙人气恼难平,五中郁结。你道不让他喝几盅解闷,叫他怎生排遣日子?”

  “泰山身经百战,履险如夷,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怎生对伐辽之战倒没有把握起来?心病要用心药医,俺看只是全军用命,打赢了这一仗,才叫他放心得下哩!”

  “渐叔可不是为这个烦心?”刘锜又叹口气,“依俺看来,不但渐叔如此,就是种帅、端帅他们也是气势不壮。记得腊底在渭州,与他们辩难分析,费了多少口舌!”

  “主帅乃三军司令之人,他先自挫了锐气,怎得叫三军鼓舞起来?”

  “师克在和。朝廷与将帅的看法不一样,各持一说,却不是前途的隐忧?”

  男人们故意说些迂远的话,想把恐怖的思想从亸娘心里引开去。可是他们做不到,亸娘一心只想着爹为什么到此刻还没回来。联系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这些事实一直被紧张的婚礼筹备工作掩盖着,随着婚礼之告成,它忽然突出地暴露出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有什么重大的不幸将要落在他们头上。

  檐间的雨加紧了,雨声隔着窗户和厅内单调的铜漏声相互应和。在焦虑的刻度上一点一滴漏去的时刻特别令人难堪。亸娘就是这样闷闷地坐过申时、酉时,眼睁睁地看着铜箭已经指到戌时一刻,爹还是没有一点信息。派出去寻找的人,一个个回来都没有带来确定的消息。这一点点、一滴滴滴进亸娘心头的漏声恰似这支铜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

  “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零乱,一进得门,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了……”。但这是一句没有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要想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锜一听有理,赶忙走马而去。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末。有一个瞬刻,亸娘以为爹不会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化去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

  “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

  “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的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对酒店男性工作人员的尊称。),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车里又吐起血来。”

  亲随的叙述像箭矢般地扎进亸娘的心。

  发生了这样剧烈的变故,这才使她第一次正视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由于她过多地关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看见爹身上正在发生的明显的变化。她欺骗了爹,也欺骗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需要她来特别照顾他,以致使他的恶劣的处境日益加深,他的愤慨的心情日益发酵,终于酿成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她认为她自己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和关心的吗?不,不!可怕的是这样的事实倒是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罢了。爹几曾是这样喝闷酒的?还有在那个小驿站中,公爹和刘锜哥哥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爹的脸色多么阴沉!在丰乐楼上,听说王黼、童贯这伙人将在楼下走过时,他忽然发出那种奇怪的笑,那是怎样的笑呀!还有,他每常从朋友家回来,总是叱咤怒骂,坐立异常。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够明显,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没有以他的痛苦为痛苦,以他的愤怒为愤怒,反而在心里暗暗责备他的脾气大,气性恶,凡事不听听大家的话。她没有及时去慰劝他,熨平他心头的创痛,反而触怒了他,扩大了他的伤口。她几乎是和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反对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独的地步。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对爹造成的罪愆。

  深刻的自我谴责,使亸娘产生了一种要求赎罪补过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对她的叛变行为的惩罚,那么她必须赎取它,补救它。她下了决心,在爹病着的期间,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护他,调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她认为只有爹的病痊愈了,她自己心头的创痛才能得到平复。

  她抽空把这个决定告诉丈夫。

  “当得如此!”丈夫用了好像锤子敲在铁板上那样清脆的声音回答她。

  可是在他痛苦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中,她读出了另外一些语言。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是“当得如此”,毫无疑义的。可是对于他们,这又是多么地难堪和痛苦。他们本来可以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过不了几天,他就要上前线去,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早晚才得回来。现在这十分珍贵的几天时间又将被这意外的事件所夺去,以至他们没有什么时间再可以留给自己了。

  他们结婚了才三天。这三天中发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故,不断地干扰了他们。但是建立起一个磐石般的感情基础不一定要化费多少时间,他们两人间只消交换一句简单的话,交换一个痛苦的凝视,交换一个彼此会意的微笑,就绰有余裕地把那个基础建立起来了。原因是: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样深刻、坚固的了解。就她的一方面来说,远在结婚以前,甚至在他们认识以前,当她还是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小姑娘时,就早从旁人的絮述、夸奖中了解了他。

  他答应了她陪侍爹的要求后,她向他凄凉地笑了一笑。这个笑表示她的深刻的内疚——她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表示对他的宽容的感谢。

  她理解真正的爱情,首先不是从对方索取什么,享受什么,而是为对方付出什么、承担什么。她一生忠实于这个想法,因此他的凄凉的微笑就成为他们感情生活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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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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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件事要说过多少遍,才叫人家办得成。”师师以一句含有无限娇嗔的欢迎词来欢迎这两位奉旨而来、唯恐不受欢迎的嘉宾。她还怕他两个不能够领略她的向往之深,又加上说,“侍儿想屈二位之驾,来此小聚,不知道费去多少口舌和心机哩!幸蒙惠驾,不觉蓬荜生辉。”这一句说得如此宛转动听,这才使他俩完全放下心来。

  “娘子说那里话来!”文质彬彬的刘锜立刻趋前一步谦逊地说,“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岂敢不直趋妆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刘四厢,你说得好轻松,”师师把一双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弹了一下,含愠地说,“可是敞妆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经两年有余了,其间又何尝没有请邢医官再三速过驾?”

  这更加是他们将在这里受到优渥待遇的有力保证,他们完全把心放下了。

  原来他俩在事前确是忧心忡忡的。师师的矜贵、自重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自从有了这个最大的保护人以后,王侯公卿,在她的阶石之下,一律成为粪土。据他们听说过的,她把不乐意接待的贵宾摈诸门外,或者当面予以难堪都是常有的事。这次他们之来,虽然猜想可能出于她本人的意愿,可是猜想不过是猜想,官家并没有把这层意思明白讲出来,万一事情不是这样怎么办?他们又不能明白宣称他们之来是奉了圣旨的。还有,师师的心情瞬息万变,即使他们之去是她的意愿,他们去了正好碰到她心绪不宁之时又怎么办?总之,他们到这里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是冒着一定风险的。

  他们知道,师师最讨厌的是那些坚持自己拥有对京师倡门管辖权的达官贵人们,那些人自以为可以左右师师,好像可以左右一切受他们辖治的老百姓一样。他们总是怀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前来登门拜访,结果莫不尝到闭门羹而归。对那些人,师师是严厉的,几乎是深恶痛绝的,因此近年来作这种尝试的冒失鬼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并非完全绝迹。

  还有一等并非达官贵族的客人,他们从外路携来一口袋金子,企图到凤城来买一醉。他们慕师师之名。登门求见。师师视心境之好坏,保留着愿意或不愿意接见他们的权利。但如果发现他们同样也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而来,师师就立刻把他们麾诸门外。凡是要想利用镇安坊这扇门阈作为通往宫禁的通渠的人们,师师一律把他们看成为卑污的政客——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名词,当时师师用的语言是“一条蛆虫”,她决不愿意与蛆虫们达成任何肮脏的交易。

  刘锜与马扩也生怕被她误会成抱有某项政治企图前来访谒的冒失鬼,因而受到她的冷遇。如果这样,那真是自取其辱了。

  可是师师对于客人决不是毫无选择、同样待遇的。她对恶宾,固然十分冷峻,对待真正的朋友却是亲切诚挚的,与之谈话,也常常是娓娓动听的。

  镇安坊的常客有学士周邦彦、教坊使外号“笛王”的袁绹、被称为“雷大使”的教坊舞蹈教师雷中庆、琵琶手刘继安、翰林院图画局供奉张择端、老医官邢倞等人。

  还有一个被师师尊敬地称之为“何老爹”的突出人物。他是师师爹在染局匠的同事,是可以把师师个人的历史一直追溯到孩提时代的关系人。如果师师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虽非他的胤嗣,却有着骨肉之亲的亲人,那么这个何老爹就是唯一的这样的人了。师师爹出事的当儿,何老爹受到他的委托,外而奔走营救,内而代替他抚育幼婴,弄得心力交瘁。后来她爹死了,一场无头官司又像瓜蔓似地延到他头上,他自己也被关进牢狱。师师无人领养,才被辗转卖入娼门。何老爹之存在对于师师的重大意义是:他为目前已处于社会那一极端的师师疏浚沟通了一条心灵上的渠道,指引她通过童年的回忆,回到社会的这一个极端中来。他和师师爹虽然都干着染匠这一行,可是他小心地防护着不让社会的大染缸染污了师师的心。他不愿到镇安坊来看师师,表面的理由是不愿看见把她送进火坑的李姥,实际的理由是他把镇安坊这个地方看成为一口日益腐蚀着师师心灵的染缸,他自己不愿涉足于此。在师师的尊长、朋友之间,他是最敢于与官家的权威性挑战的人。他反对师师和官家接近,并且运用他对师师的影响竭力阻止她进宫去当一名妃嫔。师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前去参谒他,从他那里汲取得力量来增加自己对官家的抵抗力。例如官家赠送围棋给她那天,她就先去参谒过他。

  这是存在于师师身上的极大矛盾。在客观上,她无法摆脱那个吸引着她,并且使她越陷越深的社会那一极端;可是在主观上,她一直在抗拒、挣扎。当后面的这种努力占到上风的时候,她就感到心身愉快,思想清明,有时甚至于感到自己的为人也变得好得多了。

  邢倞还在三十年前泛海东去为外国的一个国王治过病,治愈了他的不治之症,载得盛誉归来。这个光荣的记录,当然还是依靠他的真才实学,使他在他那一行中居于超群轶伦的地位。如今他已经是须发雪白的老医生了,医家像老酒一样,越陈越香,而他的脾气也像老姜一样,叫做“老而弥辣”。由于他的名气和医道招徕来的病家和由于他的脾气恶断的病家几乎是同样地多。但他绝不是一个执拗古怪、不达情理的人。他不声不响地照料着师师自己最不愿照料的健康。师师不仅一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有时还以她的任性、不按常规的生活秩序,迹近有意识地拆碎了它。邢倞也不大愿意到镇安坊来走动,但为了师师的健康,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辛辛苦苦地把她自己拆碎下来的健康的碎片像只破布袋似地补缀、拼合起来。有时苦口婆心地规劝她,有时正言厉色地警告她,规定她的生活秩序、限制她的饮食起居。这种规劝和警告一般都是不起作用的,以致他在私底下担心一旦自己和几个真正关心她的老朋友奄化后,还有谁来照抖她。

  有几次,师师豁然开悟,真正下了决心要痛改前非,认真地表示要听老医官的话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免得惹起友好们的耽忧。老医官莞尔地笑起来,与其说因为高兴,不如说因为感到可笑。经验告诉他,她的决定即使是真诚的,也维持不到比这句话在空气中荡漾而消失更长久一些的时间。他也明白,没有一个高明的医家能够医得好她的带有根本性的任性的毛病,这就不可能根治她其余的毛病。

  周学士是当代填词名家,是誉满天下的抒情圣手,如果把称道另一个词人的话:“凡是有井水处,就有人歌唱他的词曲”,拿来移赠给周学士,他也完全可以当之无愧。

  到得宣和年间,这位闻名全国的词人年纪已经超越六十开外。去年腊底,有人传说他已病死,这个消息没有得到证实,但在东京的朋友们确已有好久没有获得他的确讯了。“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这是他离开东京时,允承下来的诺言,这个诺言没有被实现,惹得友好们为他十分牵肠挂肚。

  周学士与师师有多年的交情,他自己曾说过,到得师师面前,他的这支笔重了。过去惯于在歌筵舞宴前即兴填写的那些绮靡轻倩的小词再也填制不出,而一变为沉郁雄浑的格调。师师读腻了那些小词,特别欣赏他这种创新的风格,更加欣赏他说的这句话。

  在官家的眼睛里十分冷峻的师师,到得老医官的眼睛里,她变得稚气可掬,到得老词人的眼睛里,她又变为沉郁雄浑,深不可测。显然,师师本人的风格也是变化多端的。她是多面的棱角形的结晶体,从各个角度上都可以看到她的一个侧面,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她的整体,即使老朋友也是如此。

  笛手、琵琶手、舞蹈师都是自幼把师师培养起来的教师。现在继续在技艺上指导她。其中袁绹曾和苏学士打过交道,如今年近八十,还是精神矍铄,兴致不减当年。他除了有笛王之称以外,又是当代最著名的歌手,有时兴之所至,引吭一歌,声裂金石。

  师师在艺术方面,什么都懂,什么都精,可惜什么都不能成为当行专家。他们一方面惋惜师师的懈怠,糟踏了绝好的天分;一方面仍然喜欢到她家里来奏艺。这已经不再是希望把她培养成为他们的绝艺的传人,这种希望早就破灭。他们凭着艺术家的直觉参悟到像师师这样颖悟的学生,在十六七岁时,已经全面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在以后的更重要的十年里面,无所前进、无所突破,没有对哪一样迷恋到寝食俱废的程度,这就注定她不会再有更大的成就。他们之所以仍然喜欢到这里来演奏,是因为在这里可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演奏既毕,彼此交换一个默许的点头,就是很高级的赞美,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调谑一番,也是口服心服,或者是心服口不服。大家习惯了,说了就算,不以为忤。在师师家里演奏决不会受到恶客们的歪曲、轻视、恶毒的指摘和狂乱的吹捧,所有这些都是对艺人们的极大侮辱,而在他们不得不出去应酬演奏的客厅中又是经常会受到的待遇。

  他们之所以喜欢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因为在这里可以享受到很高级的生活待遇。师师处理自己的生话十分随便,对朋友却是竭诚招待。艺术家一般都是食品鉴赏专冢,有时甚至是饕餮家。刘继安烧一道黄河鲤鱼的本领,不下于他的琵琶。有时在急迸的琵琶声中,忽然听得出炉火熊熊、油鸣嘶嘶,铁镬和铲刀碰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即说明他的心已经离开弦子走向厨房了。这时就要停止演奏,等候他献出另一种绝艺来,请大家品尝。刘派的这只名肴名为“龙女一斛珠”,把鲤鱼中段切开几十个口子,每一个口子里嵌一颗湘莲,吃起来清香绝俗,使得满座都含有君子之气了。师师枉自追随他二十年,在琵琶方面固然是相去一间,在烹饪方面,更是望尘莫及。

  所有这些来客,对于官家来说,都不是危险分子了,可是师师为了要取得和他们往来的自由权也并非不需要经过一番斗争。直到很久以后,师师才能够使官家了解到他们之间的友谊的性质,也才能使他们免于遭到被驱逐出京的命运。有时师师为了表示她的独立性,也曾接待过一些不相识的人,但这是偶然而又偶然的。

  譬如今天前来造访的马扩,就是初识,他不但没有跟她见过面,也从未到过任何歌肆行院。他是特约来宾,否则就不可能到这里来。至于刘锜,却是旧识,他刚来东京时,为好奇心所驱策,曾通过袁绹的介绍,到镇安坊来拜访过师师几次,取得她相当的好感。后来事态的发展,使他了解到继续再到这里来,不仅会使自己、特别会使师师处于十分为难的地位(师师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因此下了决心,停止往来。

  记忆力很强的师师完全记得他们结识的经过,还特别清楚地回忆起他最后一次来访的情况。那天周学士也在座中,在一张便笺上随手写下了昨夜他在燕王府家宴中为他的歌姬填的一首词。那真是一首无足轻重的小词,无非是用细腻的笔调描写她的体态轻倩、醉容可掬而已。师师一时高兴,把它调入曲谱,刘锜吹箫,师师自己低唱的情景还宛在眼前。没想到这首调寄《定风波》的小词却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牵累了好几个人。为此,周学士不得不辞去在京的大晟府乐正的职位,被变相地放逐到宣州府去当差。本来是南方人的周学士,这次被迫回南,心中十分不满,因此写出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等词句,把自己的风湿性关节炎归咎于南方的气候。现在时间已经隔开二年,事过境迁,人事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关于周学士的生死存殁还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师师提到它的时候,仍然是满腹怨恨,对从中播弄是非、制造流言蜚语的蔡京等一伙人表示强烈的憎恨。

  刘锜不愿让这个不愉快的回忆毒害今天的欢聚。既然师师热诚地欢迎他们来,这就够了。他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马扩,自己只是个陪客。于是他机敏地把马扩推上去说:

  “我把‘也立麻力’带来了,师师可与他好好谈上一回。只可惜他的这手绝艺,在师师的闺阁之内,无用武之地。”

  刘锜过火的雅谑使得不惯于此的马扩大大发窘。师师连忙上来为他解围,她再一次与马扩见了礼,然后把他们带上醉杏楼。

  醉杏楼中凡是可以暗示官家与她的关系的一切陈设、布置,都被撤掉了,连得最近一幅御赐的《鸂鶒戏水图》也被打入冷宫。但是官家在这里留下了这么多的踪迹,要完全掩盖是不可能的。譬如他们走过楼下的过道时,瞥见一盆用牙签标着“一尺黄”的牡丹花,花朵已经半开,黄得闪闪发亮,金光灿烂,在它的花瓣上好像涂过一层釉彩。它还没有开足,就有盥水盆大小,开足了恐怕真是一尺左右的直径。这种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名葩,如非来自禁中,师师又何从得到它?

  内行的刘锜,一见就知道它的来历不凡,正待要问。

  “四厢休问!”师师拦住了他的话,微笑道,“这盆花儿可是大有文章的,此刻休提,停会儿再说与两位听。”

  师师与官家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可是师师在自己朋友面前,决不炫耀它,她既不愿在朋友面前提到他,也不愿朋友在自己面前提到他。反之,在她憎恶者的面前,她非但不讳言这重关系,有时还把它当作一种武器来压制他们的嚣张气焰。师师决不让他们利用她和官家的关系,她自己却要利用它来压倒他们。对待“君子”用君子的办法,对待“小人”用小人的办法,师师在这里划下了一条泾渭分明、不容混淆的界线。她这样做的结果是从两极扩大了人们对她的爱憎:尊重她的人因她的自尊而更加尊重她了,憎恨她的人也因为她当面给予难堪而更加嫌恶她。当然她知道即使最嫌恶她的王黼、高俅一伙人,也只敢在背地里搞些阴谋诡计,在私底下发泄他们的仇恨,决不敢与她明枪交锋。如果他们要公开反对她,那就等于公开反对自己的利益,他们决不敢走上这一步。权贵们只好在弱者面前摆威风,一旦遇到比他们更大的权威时,都变成一条条的软骨虫了。师师用了这种“小人”的办法,把他们打出原形来,这种办法虽然不无有点可耻,却也非常痛快。

  现在师师是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她卡住了“一尺黄”的故事,先细细地打量这位第一次来此的客人。

  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经过一番周折才把马扩请来的。没想到马扩与刘锜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从刘锜的一句过火的雅谑中就可以窥测到。刘锜是她的朋友,马扩是她的朋友的朋友,这首先就使她对马扩发生好感。

  其次马扩的本身条件也有利于他。如果马扩装出一股比他本身多的纠纠武夫的气概,那要使师师感到他的虚伪了,如果马扩装出一副他本身没有的文人学士的斯文相,那要使师师感到发腻了,但他两样都不是。他本来是怎样的人,在师师面前也还是他的本来面目,一点没有走样。他是师师生活领域中很少接触过,或者竟然是从未接触过的那种类型的人。

  根据经验,师师知道凡是来此拜访她,特别是第一次和她见面的人都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有时打扮得面目全非。嘲笑他们的“失真”,并且利用一些机巧,使他们“还原”,是师师生活中的一种乐趣。可是她发现眼前的这位客人却是没有被加过工的原汁,仍然保持着那一分直接来自土壤的新鲜感。他以自己的诚实、聪明、朴素和蕴藉给予师师以深刻的印象,以至他在师师的闺阁之内,大有用武之地。

  他们的谈话从师师要求他谈谈使金的经过开始。

  师师显然也关心这一件国家大事。她迫切地希望从他这里听到有关的第一手材料。可是这个题材马扩已向朝廷汇报过,也曾在刘锜的客厅里抵掌长谈过,现在又要在师师的闺阁里一本正经地谈论起来,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到这里来之前,他虽然作过种种悬揣,却没有准备一开始,就认真地把它当作一桩正经事情在这里谈开。

  师师及时帮助了他。

  师师有一套别人怎么学也学不到手的本领。她的眼睛是识宝的波斯人的眼睛,能够一直透视到别人的心灵深处,知道埋藏在那里有什么宝藏。然后,她又善于从各个角度上引逗得他把自己的宝藏一铲又一铲地从心的矿穴里挖掘出来奉献给她。明明是她引逗了人,可是他们还错认为是自己讨了她的好,说了她喜欢的话。马扩虽然离军从政,做了三年职业外交官。在业务上,他的谈判对手具有精明、狡狯、粗率,动不动就以谈判决裂为要挟而事实上却一直保持着谈判持续进行等高级的外交艺术。他们使得老老实实的马扩也变得精明起来了,否则他就不可能胜任自己的职务。可是他始终没有从外交的实践中,锻炼出像师师现在在他身上施展出来的这套钩玄稽沉的本领,以及对付它的防御术。它们可以说是一种更加高级的谈判艺术。

  师师竭力引诱他从猎奇的角度出发讲他在金朝的见闻。把这一整套的话题打碎了,化整为零,这就使马扩比较容易开口。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她的第一个问题的陷阱里,起先还有点不自然,后来却变得十分流畅,而且非常主动地谈起女真人的日常生活来。

  男子们的生活离不开打仗和射猎。他们一年到头马不离腿、弓箭不离手。北风猎猎,斑马萧萧,鸣镝交加,虎豹倞驰。有的猎人隐身在草丛中,用桦皮角吹出呦呦之声,引得麇鹿出来,一箭就把它们射死,当场架起火烤烧了吃。他三言两语就把一幅活动在东北山林中的女真人射猎的图景带进醉杏楼。

  “一张好弓,几代相传,弓把子红得发亮了,他们还是视同珍宝,一日几回摩挲,放不下手。亲友之间,相互馈赠的,不是野味珍禽,就是刀剑驹马,彼此都习以为常。”他加上说,“不但男子如此,连妇女也不例外。她们大都能驯服劣马,操纵自如,就是婴孩也多是在马背上养大的。每逢部落移动,或征调人马行军出战,大部队浩浩荡荡,妇女们背上一、二个婴儿,照样灵活地驰驱往来,帮助男人担当繁重的杂役,看来好不壮观!”

  “他们的国主、大将们想来都精于此道了!”

  “那还待说!一辈子在马背上过活,陟山渡河,都骑在马上,看见飞禽走兽,拉开弓就射,还能不娴熟?”接着他应师师之要求,介绍起彼邦的有名人物,他介绍金主完颜阿骨打、二太子斡离不、四太子兀术、大将娄室、阇母等几个人的经历、形貌和特技,说,“他们都是从小就带惯了部队作战,在战场上进进出出,就像在围场中驰猎,毫不在乎。这几年又学会了大规模作战,动不动就把几万人调上战场,跳荡纵横,锐厉无匹。他们驰射绝伦,行军指挥,都有一套办法,无怪辽军碰到他们就要望风披靡。”说到这里他不禁发一点牢骚说,“女真贵酋们擅长的绝技是武艺驰射、行军作战,好比我们的公卿大臣擅长的是宴饮作乐、征歌逐色。两相比较,真可谓是‘互擅胜场,各有千秋’了!”

  马扩不知不觉地学起骂座的灌夫来,却博得师师和刘锜的同情。

  “宣赞骂得痛快淋漓,”师师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补上一句,“可也不尽然,譬如我们这里不是也有一个‘也立麻力’?”

  一句话说得马扩脸红起来,刘锜连忙替他解围道:

  “兄弟虽然善射,却不过是个閤门宣赞舍人,等他做到两府执政,可又是一个样子了。”

  “两府执政,别有一副面目,别有一副心肠,岂是俺这等人可以做到的?”

  “宣赞说得不错,两府执政是天生的另一种人,即如咱这个阁子里,也容不得他们溷迹。”

  然后师师又问起完颜阿骨打的宫闱情况和后妃们的日常生活。

  “他们草创朝廷,尚无后妃等名色。阿骨打一心灭辽,经常住在营帐里,连不打仗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回到会宁府(金朝建国时的首都。在今黑龙江阿城南柏自城。),也是百务倥偬,不遑宁处。俺亲眼看见过他的几位夫人,每当宴请使臣之际,都出来亲自掖起衣裙,指挥侍役,传菜递酒,倒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内外之别。”

  然后谈到了他们的宫室居住。马扩引用阿骨打亲口说的话:“我家的上祖相传,只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饰,只图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必广修宫殿,劳费钱财。南使见了,休得见笑。”马扩以目击者的身分,证实这些话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说,“阿骨打他们经常聚会、议论、办事以至宴饮、休憩的处所,名为宫室,实际上只有百十间木屋,开些窗牖门户,略加髹漆,取其坚固而已。与我朝的壮丽宫阙,不可同日而语。阿骨打这话虽是据实而言,并无讥刺之意,俺在一旁听了,却为之汗颜不止。”

  师师问道:“官阙当然不能相比。可是他们也有穷得无立锥之地的劳苦者,连个木屋、板棚也住不上的吗?”

  “不错,穷苦者住在桦树皮和木栅建成的小屋里,里面涂些泥,就算是个家,有时一个人掘个地穴,也可以栖身,哪里谈得到居室之乐。”接着他谈起女真人当然也有贵贱贫富之分,就他看到的现象来说,“贵族,酋长和富人们虽然不敢过于华饰,但穿的都是墨裘、细布、貂鼠、青狐之服……”

  “一顶貂鼠帽在浚仪桥大街的皮货行要卖几十两银子。”刘锜道,“如今时兴这个,王黼、蔡攸他们,一过中秋节,天气尚未转寒,进进出出就戴貂鼠便帽,外面罩个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又故意在幞头下面露出便帽的边缘,以示阔绰,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儿也仿戴起来,市肆里奇货可居,出了这价钱,也未必买得到好的!”

  “貂不足,狗尾续。只怕将来做官的都要时兴戴起狗尾帽了,这才好看。”师师讥讽道。恣意地诋辱官儿们是她最感到痛快的乐事,这个脾气刘锜是很熟悉的。

  “貂鼠在女真境内也是难得的珍品。贫苦人家冒着被虎豹吞噬的危险,进山林去捕获了它,却被贵家们勒索去,抵充债务租税。有的本人就是贵家的奴隶,被贱称为‘阿里喜’(女真人称随军奴隶为阿里喜。),捕得了貂鼠也要献给主人,哪有他们自用的分儿?俺看穷人奴隶们夏天只系一条麻布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严寒酷冷,冰雪连天。他们又不得躲在地穴里烤火,只以牛羊鱼皮为衣,走在路外,贫富贵贱,一望可知。”

  “他们男婚女嫁,婚姻之制,也与我们大略相同吗?”

  “两家风俗,虽不尽相同,他们的富室婚嫁,也有送聘礼、纳彩等仪式,成亲时也用彩缎鼓乐,热闹一番。四太子兀术娶妻那天,特邀宋使去观礼,几十只木柈里堆着小山般的山珍海错、野味家畜,还有满瓮的酒,一两个月也吃喝不尽。贫家之女,有谁关心她们的婚嫁?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讴歌,自述家世,称赞自己容貌之美,手艺之工,表示求侣之意,家穷未婚的男子们看中了她,彼此同意,就可带回家去,成亲后再禀告父母,也要拼凑些酒肉野味宴请亲友。”

  “她们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吗?”师师带着绝大的兴趣闻,不由得和自己的早年生活联系起来。她暗暗想到:如果当初她也到市集去讴歌求侣,凭着她的凄凉身世和绝世容貌,准能找个如意郎君,那么她的命运就和现在大不相同了。现在她处在这个受人作践的屈辱地位上,心灵早受创伤,纵使身分夐绝,面子上好看,她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盏早已熄灭了内心之火焰的云母薏苡灯罢了。一盏不会放光的灯,不管质地怎样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们的羡艳。

  马扩却没有跟踪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实作了回答,大大破坏了她的充满浪漫气息的想象。

  “贫女们能否找到合适的情侣,”他回答说,“固然要看情况而定。只是俺常看到她们出来讴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讴歌的调子又是那么凄清动情,想来总是不如意时居多。”

  “天下的贫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们过?”师师感叹道,同时又提出一个要求来,“宣赞既然几次听了她们的讴唱,想必已经听懂,且唱一只,让我们也学着唱唱。”

  这个要求对于马扩真是太过分了。他生平除了军歌以外,什么曲子都没有唱过,又何况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根据舌人转译,才知道个大概,哪里就听得懂歌曲内容!更加谈不上学着唱了。

  师师一见马扩为难,就微笑着收回自己的要求,再问:

  “宣赞去了几趟,总学会了他们的说话,可以和他们对答会话了?”

  “说来惭愧,虽然去了几趟,接伴的官儿和舌人老是跟在脚后跟,哪有学话的机会?再说俺这个笨脑袋,学会了几句也记不全。到如今,只记得几个单字罢了。”

  “好,好!”师师孩子般地焕发起来,“歌唱暂且寄下。这女真话一定要宣赞说几句,试试咱这个笨脑袋,在这一夕之间,能够记得下多少。”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的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坦率诚实的李师师。原来来自社会底层的李师师天性确是真实和坦率的,她并不喜欢作伪。贫家女儿一无所有,无所用其掩饰和遮盖。可是她不幸当上了歌妓,更不幸成为了名歌妓,职业需要她披上一件伪装。她不得不按照职业的要求,违反自己的本性来处世。在这方面,她锻炼出一整套高级技巧,使她得以在上层社会中应付裕如。特别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几乎是步步为营的,每句话,每一行动,都含有很深的机心。如果说,她有时也对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坦率,那种坦率也是经过加工的,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用来掩盖她的机心而已。

  当然她使用机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去损害人家,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处在被袭击的危险中,人家不惜纾尊降贵地跑来迁就她,目的就是希望从她身上有所得。她不愿出卖自己,就必须用几层厚的铠甲把自己防护起来,她机心越深,防护越严密,就越加得到主动权,可并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己一个人在世间上昂首阔步,独往独来,他自己到处都是主动的,把别人全部打到被动的地位上去,并以此为乐。天性宽厚的师师,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想用自己的主动去占别人的便宜,有时当她使用了技巧对别人占到优势时,她常会自觉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是个弄虚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决不希望与之做朋友的人。

  现在她是跟一个毫无矫饰的年轻人在说话。这个青年既不想取悦于她,也无意要她取悦于自己(根据她的经验,通常被她接见的人,很少没有这两种、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的想法)。他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顺从师师的要求,老老实实地说着自己在异乡的感受,他反映的是客观事物,也表达了主观想法,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真实。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本来就该如此,好像一棵树木,本来就应该按照自然的要求那样生长发育。可是偏有人喜欢病态的美,喜欢矫揉造作的美,偏要把一棵正常的树修剪得或者强扭得像他们所认为“美”的那种变形。师师感觉到当代的人物也被社会的压力扭曲得变形了,接触到他们,她就会产生一种好像油腻吃得太多而引起的恶心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马扩的真实、自然的力量很容易就把她征服了。她自己也逐步脱卸那件为了适应那些访问者而穿上的伪装,逐步撤回一个歌妓对于来客的必要的警戒和防御,最后成为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市。她用不着做作地爱娇了,刚才他们进门时,她还是那样做作着的。其实一颗天真未泯的少女的心,本来就是爱娇的,无所用其做作。她用不着以忧郁的甲胄来预防他们的过分接近了,他们并无这样的企图;她用不着钩玄稽沉地从他的心里去钩取什么,他早已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愿意和可能说的一切。

  只有对付有同样社会经验而又别具用心的人才需要搬出她那套高级的处世技巧,否则便是一种凌欺的行为。她卸去伪装,恢复了本来面目,自己也感到轻松愉快。

  “多么奇怪!”在一旁观察的刘锜不禁大为惊奇起来,想道,“难道眼前这个师师就是以骄贵矜重著名于京师的李师师?不!这简直叫人不敢置信了,她变得多么快,变得多么厉害,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四厢袖手旁观,也不帮衬咱说句话儿!”她看了刘锜一眼,似乎已经猜到刘锜心里的想法,“四厢看咱变了样吗?不!咱可真想学几句女真话,明儿也被派出去跟他们打交道哩!”

  “谩都歌!”看见师师一心要想学女真话的那付傻劲儿,马扩不禁说出一个不太好听的字眼,然后应师师的要求解释“谩都歌”是一心一意要想得到什么的痴心汉的意思。

  “咱可真是一个想学女真话的谩都歌呢!”师师欣然同意地说。

  其实马扩对女真话的知识也确是十分有限的,他说了几个单字,一般的官儿称为“孛极烈”,称官之极尊者和国主的继承人为“谙版孛极烈”,大官儿为“固论孛极烈”,宗室的男子是一个汉化的词儿,称为“郎君”。夫称妻为“萨那罕”,妻称夫为“好痕”,和睦爱好称为“奴申”,好称为“塞痕”,坏称为“辣撒”。这最后的一个词儿发音十分拗口,他说了两遍也没说准。

  “还有吗?”师师把它一一记熟了,用了她的女性的柔和的发音在心里重温一遍。再问。

  “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字,”马扩又想起一个,“女真人犯了法,轻则用柳条鞭打,重则用大棒敲杀,这个刑罚,他们称为‘蒙霜特姑’。”

  “听邢太医说起,”师师笑嘻嘻地把已经记得的词儿串成一串说,“令岳是个蹇谔正直的长者,新近把爱女遣嫁宣赞。宣赞新婚燕尔,一定能曲尽为夫之道。但愿宣赞是个‘塞痕好痕’,与‘萨那罕’永保‘奴申’,体得惹怒了令岳,把你‘蒙……姑’的。”

  “师师不必担心!”刘锜道,“宣赞的新夫人与内子亲如姊妹。宣赞要有一点‘撒野’……”

  “撒辣,不是撒野,”师师含笑地纠正他。

  “是那个拗口的词儿。”刘锜点点头,“宣赞对新夫人要有一点撒辣,休说他的老丈人,就是内子也不会答应他,顶少也要叫他尝尝柳条鞭的滋味。”

  师师十分高兴听到这句话。然后她以一句东京式的诙谐结束了这场谈话:

  “怪道两位形影不离,原来你们哥儿俩的衣襟是连缀在一块的。”

  (二)

  夜晚来了,就官家交下来的任务而言,他们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就他们自己而言,也过了非常愉快的半天。现在他们交换着眼色,准备兴辞而归。伶俐的师师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这项罪恶企图。

  “二位难得光临,”她马上先发制人地把他们截留下来。“宣赞又是头回在此作客,这一去了,不知要过几时再得见面?哪能这样容易说走就走。今天务必留下来喝杯水酒,不可辜负了咱这番心意。”

  马扩不知道应不应该留下来,第二次向刘锜递去询问的眼色,刘锜马上作了肯定的示意。他当然最明白东京的行情,让李师师出面挽托官家邀请他们前来,这还不足为奇,由师师亲自殷勤地留饭,这却是他们可能膺受到的最大的光苯,东京城里哪有比这个更高雅的宴饮,连御宴也比不上它。傻瓜才会拒绝她的邀请呢!

  这一切又逃不过师师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希望他们能够用朋友的观点而不是用东京人的通常的观点来评价她的邀请,既然她是以一个真诚的朋友的身分而不是以歌妓的身分来邀请他们。这个,马扩自己应该作出判断。她为马扩的稚气甚至有点感到遗憾了。

  “宣赞是事事都要向四厢咨询请示的,”她浅浅一笑,带着一只小小的钩子,希望不至于刺痛他,“真不愧是个听话的好兄弟。”

  于是他们留下来拜领师师的酒饭,默默地咀嚼和品味这个莫大的光荣。师师为他们准备了很高级的“乳泓白酒”,几色简单然而是很精致的菜,还有师师一时兴起,亲自下厨去试制的“龙女一斛珠”,这道菜化去师师很多的功夫,在烹调技术上与她老师比较起来,自然还有“鱼目混珠”之嫌,但是拌着师师的一片盛情,再加上各式各样可口的佐料,品尝起来也当得起“韵梅”的评语而无愧。

  晚餐以后的醉杏楼,暂时停止了谈话,忽然出现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缕细细的幽香凝合在寂寞的空气里,似乎把整个阁子都冻结起来,只有烧得欢腾的蜡烛,不时颤动一下,发出“嗤——嗤”声,才稍微打破了一点室内的均匀感。

  那幅“玉楼人醉杏花天”的楼台人物工笔画早已摘去,官家的赠画也被临时撤去。一枝斜斜地躺在胆瓶中,睡意朦胧的杏花暂时填补在那方蒙着深紫色壁障的壁间空档里。她原来是高傲绝世、孤芳自赏的,现在被折下来,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是经过精心结构地躺在以壁幛为背景的胆瓶里,陶醉在这片融融泄泄的春意中,正在娇慵地舒展双臂,一任人们去欣赏她的媚姿。

  杏花好像用一幅冰绡雪縠,轻轻叠成数重,裁剪而成。在花瓣儿冰雪般透明的质地上,淡淡地化开一层红晕。是哪一双灵巧的手,把一点薄薄的胭脂匀注在她的粉靥上?再浓一点就太华丽了,再淡一点就太素净了,只有像这样浓淡适中才恰到好处。或者再浓一点也不嫌其华丽,再淡一点也不嫌其素净,因为在这惬意的气氛中,没有什么安排不是浓淡适中,恰到好处,这里存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允许有一点挑剔的余地。

  可是这似有若无的一层,又不像从外面敷上去的胭脂,只能是从里面化开来的薄晕才能化得这样匀称,这样恰到好处。肯定不是!她是从来不敷胭脂的,这是喝了一点酒在脸颊上泛出来的绯色。这才对了,微醺已经在她身上发生作用。她缬眼生春,薄晕含花,那幺无力地斜倚在紫缎的引枕上。受到室内盎然的暖意所烘焙,受到室内荧煌的烛光所衬映。她好像一层薄蜡,正在慢慢地融化,最后要融成一堆稠厚的流汁。

  杏花醉了。

  这时师师正在想起官家一句更高级的赞词:

  “醉杏酡颜,融溢欲流,真个是羞杀‘蕊珠宫’女了。”

  蕊珠宫是天上的宫阙,也是官家自己的宫殿,这句把她抬高到天上人间,无双绝伦的地位上的双关语,如此取悦于她,以至于平日难得一笑的她也不得不为之嫣然一笑了。

  但是最最美好的一刹那倏然过去了。饮酒前水乳交融的谈话,酒后那个凝静的世界都一去不复返了。这入口似乎很醇冽,实际的性子却很猛烈的乳泓酒,不仅在师师身上,也在其他两位客人身上产生了同样的作用。

  酒入愁肠,化作一腔悲愤。他们的心情原来也都不是那么平静的,现在渗进去六十五度的酒精,蓦地兜上满怀心事,在他们的心海中泛腾起阵阵波涛。当他们重新提起女真那个话题,继续谈论时,一片沉重的感喟和连续不断的叹息声充塞在凝厚的空气里。

  马扩在刘锜家里第一次谈话中曾经预言过,强有力的金朝一旦灭亡了辽,必将转其矛锋对我,不知朝廷将何以善其后?当时,他刚从会宁府回来,对强悍贪婪的女真诸贵酋怀有深刻的戒心。近来,他在东京住的时间长了,与当朝大臣们接触越多,对我方的弱点了解越深,就越感觉到自己的看法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决非杞人之忧。他说:一个人的本原亏了,百病就乘虚而入。一棵大树从根子上烂透了,人家不用化多少气力,就可以把它砍倒。现在的事实是这棵大树早已连心烂透,而手持斧斤的伐木者也已虎视眈耽地窥伺在侧,对这种危机,焉能置之度外!

  由于对内对外两种因素都了解得最清楚,马扩是最有权利把这重殷忧提出来的当事人。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与当局者议论及此,促使他们注意,要他们在考虑伐辽的同时,预筹防止异日金军入寇的对策。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们正在兴高采烈,一心只想到前线去拣个便宜货,哪里听得进他的扫兴的话,为它未雨绸缪起来?

  不是在师师的闺阁里,而在庙堂之上,像马扩这样一个地位低卑、又无有力靠山的微员,的确是很少用武之地的。权贵们虽说也很欣赏他的才能,把他连头发带骨髓一齐分解开来充分使用了,但只把他当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并不允许他参与密勿,议论大计(在权贵之间,多少也有点差别,童贯有时还听他几句,至少装出在听他说话的样子。王黼、蔡攸连装装样也不愿意)。马扩多次的建议,都被他们束之高阁。他们这批人专横地垄断了伐辽战争的决策权和执行权,但据马扩所知,他们在这个问题上面恰恰是最浅见、最无知、最没有责任心的。作为他们的下属,而又不得不经常与他们打交道,这是使他感到非常不痛快的事情。他憋了一肚皮的闷气,亟思一吐为快。现在师师的一双柔荑把他心口的束缚解除了,至少在师师的闺阁以内、妆台之旁,他可以昌言无忌地畅谈一切。

  他讥笑当局者道:南北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三年多。他们这些人连女真在辽的东、南、西、北的方向还弄不清楚。前两天蔡攸自以为是地说:“天祚帝逃往云中,正好擅入女真人的老窠,岂非自投罗网?”他当场纠正他,蔡攸恼羞成怒,说道,“自古以来,云中之地就是女真人的出没之所,史有明文。你们画的地图,未与古本校正,弄出纰漏,哪里作得准?”

  权贵们胃口似牛,目光似豆,根本谈不到深谋远虑。他举出一例道:“俺接伴金使往来,一直主张取道宁可纡远些,沿途更要防卫严密,不让金使觇知了直接的途径和我边防的虚实。王黼知道后,反而嗔怪俺多事,说什么:‘同盟之邦,何得妄加猜忌,徒生嫌隙。’俺哪里听他的胡言乱语,这番带了金使来,仍走那条远路。王黼打听确实,大发雷霆,对童贯说,‘马扩那小子,目空一切,胆敢违抗宰相指示。如不念他接伴有功,即日撤了他接伴之职。’”

  “你说的有理,俺就依你,说的无理,休想理睬你。撒了俺的差使打什么紧!”马扩越说越气愤,“天下事总要有人管,你们大官儿不管,只好由我们底下人来管。休说俺越俎代庖,总比让它自行糜烂的好。终不成把大宋朝的天下断送在他们几个手里!”

  “兄弟不要气恼,”刘锜慰劝道,“在朝诸贵只要天下人去忧天下人之忧,而他们自己是只想去乐他们之乐的。你看王黼终日周旋在几个姬妾之间,哪有闲功夫去管到边疆之事?兄弟在东京住上三年,把棱角都磨平了,那时见怪不怪,自然心平气和了。”

  “如果他们不管闲事到底,倒也罢了。”师师又深一层地剖析道,“只是他们自己不肯去忧天下人之忧,又不许天下人去忧天下之事。有个名叫高阅的太学生说了句‘天下事由天下之人议之’,就遭到他们陷害,这才是贻祸无穷呢!宣赞不是说过,骑射作战是女真的固论孛极烈之长技,那么我家的固论孛极烈的长技,又是什么呢?这个四厢可知道得最清楚。”

  其实不单是刘锜,他们三个都是那么清楚我家的固论孛极烈们的长技的。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彼此揭露,互相补充,很快就勾划出一幅《宣和官场现形图》来。

  发展到当时的历史阶段,封建国家呈现出一片空前的繁荣。但它只是一个假象,或许还是一个迅速衰退的信号。有谁能够透过五光十色的东京城,放眼四野,就可以看到千千万万的流徙者无衣无食,嗷嗷待哺,或者是忍无可忍,执梃奋起,准备与官府士绅拚个你死我活的图景。历史证明,伴随着虚假的繁荣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真正的毁灭性打击。

  宣和时期已处于这场毁灭性打击的边缘,可是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祸患的迫近。

  种师中忧心忡忡,唯恐打不赢伐辽战争这一仗;马扩唯恐金人得志,将转以谋我;邢倞唯恐处身在上流社会的师师得不到人身安全;东京有些人在过着腻红醉绿的生活的同时也生怕好梦不长,好景不常,因而遑遑不可终日。这种脆薄的心理都是他们从某一个角度中朦胧地意识到一场祸患即将袭来的反映。但他们只能从表面上、局部上找寻原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

  他们仅仅把这些不祥的朕兆之出现,归咎于人,归咎于一部份要对这些朕兆之出现负较大责任的典型的人物。

  在任何历史时期中都能够找到这样的典型人物,而在某些历史时期中,这些人物又表现得特别突出。宣和时期的权贵集团就是这样典型地集中了无耻政客的卑鄙性、封建官僚的残酷性、地主阶级的贪婪性,突出地把自己放在社会的对立面上。他们正在努力拆毁—座庞大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恰恰就是他们寄生生活的母体——大宋王朝和赵氏政权。他们在客观上走的正好是与主观愿望完全相背离的道路,没有这个朝廷和官家的支持和任用,他们一天也不可能站在朝堂上。在主观上,他们也希望这个朝代千载万祀,传之久远,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正在不遗余力地拆去它的墙脚,偷换它的栋梁,眼看有朝一日,轰地一声倒坍下来,把他们连皮带骨压成齑粉,埋葬在瓦砾堆里。可是他们丝毫也没有这样的自觉,反而沾沾自喜,自认为正在建造一座万年不拔的殿基。

  他们真是聪明得太愚蠢了。

  他们已经成为人人厌恶、痛恨的对象。除了他们的支持者——官家。

  师师,刘锜、马扩三人虽然有不同的社会出身和生活经历,他们的人生哲学处于相接近的水平线上,他们的爱憎基本一致,因此他们密集地发射出来的箭矢就集中在王黼、蔡氏父子、高俅……等活靶子身上。

  可是他们对官家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幻想。即使归咎于人,他们的攻击也只是到权贵集团为止,不敢再往上推。至尊无上的传统观念支配着他们,同时他们也不可能认识官家的命运早已与权贵们紧紧缚在一起了,没有这些主要的推挽手,就无法推动他那辆成为罪恶统治象征的玉辂。官家有时也斥责他们中的某些人,这是他的一时喜怒,与他们之间的根本关系无涉。

  如果马扩他们要想突破这一关,甚至大胆地敢于对官家本人也提出非议,采取积极的行动,那除非是比较起官家个人的至尊无上的地位来,他们还有着更加重要的选择。那是他们明明白白地看到非要舍弃这个官家,就无以拯救这个朝代和千百万老百姓的时候。那是需要通过无数次的政治实践,通过无数次希望和幻灭的反复交替,才使他痛苦地达到这个结论,毅然作出这个取舍。马扩今后的不平常的经历将会证明这一点。

  经过这番发泄后,酒精的浓度也随着蒸发殆尽,他们的心里都感到痛快一点,这时师师蓦地记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二位可要知道薛尚书昨日来此干了些什么体面的活儿?”她换了比较轻松的调子问。然后代替他们回答说:“这样珍贵好听的新闻,不可不闻。”

  侍立在旁的侍女惊鸿一听师师提到薛尚书就憨笑起来,她笑得那么有劲,笑得完全失去常态,可见这件事与她有关,并且肯定是大有噱头。

  “你先别笑!”师师吩咐道,“先与小藂把廊下的那盆‘一尺黄’搬上来,让宣赞与四厢先赏了花,再听新闻。”

  “不用了。”刘锜急于要听新闻,阻拦道,“我们进来时已经有缘拜识过‘一尺黄’,师师不是说了其中大有文章吗?”

  师师一想不错,点头道:

  “也罢,二位既已赏过名花,且来品赏品赏我家的固论孛极烈薛尚书其人其事。”师师开始了这个故事。“昨天晌午,薛尚书派一名府里的干办到这里来。宣赞可认得这位薛尚书,兵部尚书兼相府大总管薛昂?这可是东京城里大大出名的妙人儿!”

  “俺来东京后,就闻得他的大名,还同他同过几次席,”马扩回答道,“只是无缘交谈。”

  “宣赞没听他用钱塘官话大发妙论,真是失之交臂了,四厢可是常常聆教的。昨天那个干办持来他的书子和名刺,说要借用‘一尺黄’数天,约日归还不误。惊鸿回绝了他,他悻悻然地走了。

  “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薛尚书自己跑来,咱哪有功夫应酬他,还是打发惊鸿把他拦在庭阶下,问他有何贵干?他先是口口声声地嚷道:有要紧事与贵人密谈。一见惊鸿倒安静了,说些多日未造潭府致候、寸心不安等客套话,然后央告道;童太师董师出征在即,公相要举办个‘牡丹会’,打算搜集天下所有的名种牡丹,开宴饯行。久闻得尊府栽有一盆‘一尺黄’,是京中绝无仅有……”说到这里,师师自己撑不住先笑了,示意惊鸿要她接着讲下去。惊鸿早已笑得打跌,一手握着帕子,堵住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你笑得这副轻狂相!”师师佯怒道,“二位等着听呢,你倒底说与不说?”

  “娘先笑了,怎怨得人家笑。也等婢子笑停了再说。”可她还是笑个不停,只好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讲下去:

  “薛尚书说了那句‘京中绝无仅有’以后,”她特别强调这个“京”字,可是底下的话再也说不清楚了,“他,薛尚书自家想了一想,忽然怔住了。婢子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自己的后脑勺子猛拍一掌,拍得那么响,清清脆脆的拍的一声,又连连口吐唾沫,似乎要用那腌臜的唾沫把那句话冲洗掉……婢子心里想,一定是他的风病发作了,听说大官儿们都有风病的,就大声呼唤:‘来人啊!你们的官儿发病了……’谁想得到,他忽然转个身,端下幞头,恭恭敬散地向空中作个揖,愬……愬告道,‘卑官薛昂无状……一时疏忽,不识高低,误……犯公相尊讳,罪该万死,乞公相海涵!’”

  惊鸿的最后一段话是模仿薛昂杭州官话的腔调说的,并且搅和在自己的狂笑和剧烈的全身扭动中,说得咭咭呱呱,含糊不清。马扩简直听不懂,尽在问:“他说的什么呀?”惊鸿一下子从模拟薛昂的那副弯腰弓背、诚惶诚恐的姿势中伸直了身体,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狂笑。只好用手指指着刘锜道,“问他,问刘四厢,他知道。”

  与薛昂熟识,并且熟悉他那声容笑貌、熟悉他的为人行事的刘锜自然听得懂惊鸿的话。刘锜把薛昂的那句话翻译给马扩听了,再补充道:

  “薛昂那厮,最善逢迎,在家里订下规矩,谁要触犯了公相大人的尊讳,就得受重责。偏生他自己的记性最差,常要触犯。家人挑出他的错,他就连连披自己的脸颊,说道:‘该死,该死。下官薛昂实属罪该万死!’”

  “薛昂那厮,不学无术。”师师再次补充,“偏喜欢诌几句歪诗。去年官家临幸蔡京之宅,他当场献诗道:‘拜赐应须更万回’。太学生听了笑歪嘴巴,大伙儿称他为‘薛万回’。如今依四厢这一说,他的这个‘薛万回’合该让位于‘薛万死’了。”

  “什么薛万回,什么薛万死,都为的是那个摔不死、跌不倒、脸皮比铁皮还厚的蔡京。”惊鸿在一旁恨恨地骂,“这个蔡京的名字比大粪还臭,为什么触犯不得。蔡京、蔡京,菜羹、菜羹,婢子偏要触犯他一千回、一万回。把莱羹泼进茅厕中,把蔡京踩在泥土里,他从那里来,就该回到那里去。婢子把他骂了、辱了,看他又待把婢子怎么样?”

  惊鸿的满腔义愤,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然后师师把故事继续下去:

  “公相要讨好太师,尚书要逢迎公相,他们各自怀着鬼胎,”调子显然变得严肃起来,“咱想他们间的腌臜交易何必由局外人插手其间,成他之美?当即让惊鸿回绝他。小妞儿想得妙,跟他说,‘尚书来得不巧了,这两天,有位贵客正待要来赏花,不能奉借,请莫见怪!’”

  “薛尚书不到黄河心不死,”惊鸿抢着接下去说,“他死乞白赖地要打听这位贵客是谁,又胡乱猜了几个人。婢子吃他缠不过,就爽快地回答他:‘尚书休得胡猜,这是个要紧人,比尚书的蔡京官儿还大,还要紧呢!’一句话治好了他的装疯卖傻,他顿时改变了颜色,连连打恭作揖,抱歉道:‘冒犯、冒犯,打扰莫怪!’打起轿子就走。婢子忍住笑送他出去,他还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一走,婢子就挑水把他站过的脏地方,洗了又洗,冲了又冲,整整冲掉十担水,到今天还有点腰酸背疼呢!”

  这个即景的真人真事,发生在前线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当事人又是身当其事的公相、太师、兵部尚书等,这就值得人们的深思而不能一笑置之了。

  看到客人们沉入深思,师师又一次跟踪着他们的思想,引用一只当时流传颇广的歌谣发端道:

  “‘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东京四、五岁的小儿都会唱的这支曲子,二位想也听说过。”然后她以他们意料不到的沉痛和激越控诉道,“蔡京之下,又有哼哈二将和他的狗子贼婿们,童贯之下又有一大批立里客。滔滔天下,擅权逞威的官儿,又有几个不是他们的门下?老百姓在官儿无餍的殊求下,终岁劳苦,胼手胝足,欲求一饱,只想系条布裙而不可得。贫家之女,身世犹如转蓬,自家作不得自家的主,欲求像女真姑娘那样上市讴歌,寻个如意郎君,也不可得。四厢与咱结识有年,可知道咱是怎生被卖进这道门来的?正是官府杀害了爹,坑得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卖身到这里来做这卖笑承欢的勾当。咱不怨官府又去怨谁?”

  接着她指指惊鸿,说下去:

  “且不说咱的身世,咱家这两个小妞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看她笑得这股傻劲儿,一旦家乡来人找她说话,那一回不是眼睛哭得核桃儿般肿!四厢、宣赞,请去打听打听咱这一行子,有几个姊妹不是生长于贫苦之家,哪个喉咙里不咽着一口苦水?只怕她们当筵强笑,未必都肯坦怀相告罢了。这都是官儿们坑了咱们的。官儿们要不是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又怎得爬上高枝,巴结权贵,拿咱们取乐呢?依咱看来,上自蔡京,童贯,下自开封府、祥符县,连带哪些胥吏押司、豪奴爪牙,都是一鼻孔出气,一张嘴说话。滔滔天下,哪有不破的筒?哪有不烂的菜?咱怕打破了一个筒,泼去了一碗菜,人间未必就有一个好世界!”

  这不是对某一个官儿不满,而是对于整个官场已形成一种看法,这不是酒后的一般牢骚,而是出自心曲的变征之声了。刘锜,马扩不知道师师一旦把天下事和自己的童年生活联系到一起时,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愤。她认为所有峨冠博带、衣蟒腰玉的官儿都要为她的童年以及普天下有着类似命运的人们负责。

  可是她显然把眼前的两位客人看成例外。她找出理由来为他们开脱。这不仅因为她对他们有好感,更因为她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爱憎和接近的语言。他们虽然也拿朝廷的俸禄,但干着与众不同的事情。师师深信他们所关心和正在做的事业与大众有益,是堂堂男儿应该做的事业。他们不该为她的童年负责。

  师师一开始就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朋友,临到告别时,这种看法就更加巩固了。她再三与他们约定后晤之期,希望再次见到他们。

  从三月下旬开始,利泽门、新郑门、万胜门等城门口高挂着三省同奉圣旨的黄榜通告开放金明池,许“应士庶人等入内游行”。近来天气转暖,西城郊外,游人如织。师师兴致勃勃,要求他们陪同她去参观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龙舟竞渡在端午节那天举行,是东京城市生活中又一项盛典。每届举行。都要哄动九城,惹得观众如痴似醉。难得师师有这样好的兴致,而且又主动提出要求,他们理当奉陪。只是眼前的局势,瞬息万变,人们行止都要受到时局的约束,不得自由。他们只能答应,届期如果他们还留在东京,一定如约奉陪,虽然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他们约定了,兴辞而归。

  师师自己把矜持和爱娇的伪装卸去了,就使她出现庐山真面目。这个真正的李师师与马扩得之于传闻以及刘锜过去接触到的师师都是大不相同的。她是他们亲切而值得尊重的朋友,他们被共同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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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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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刘锜从醉杏楼回到家中时,一份大红飞金、由太师鲁国公蔡京出面拜手薰沐,敬邀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台驾光临本府赴宴的请柬像一颗灿烂发光的宝石搁置在案儿上。第二天,马扩也同样接到一分敬邀閤门宣赞舍人马光临出席赴宴的请柬。

  刘锜是官家面上的红人,在军界中有很高地位,据说在未来战争中,将担任宫廷与前线之间的联络官。这个,也是据传闻,是官家亲自与王黼说起过,又由王黼传与童贯、高俅而加以证实的。马扩职位虽低,他这个閤门宣赞舍人的头衔,还是“假”的,由于出使的需要,朝廷假他一个比较好听的官衔,以增强其发言地位,谈判完毕,这个“假”头衔,原则上应该还给朝廷,但他却是始终参与海上之盟外交谈判的原班人马,童贯已经把他列入宣抚使司僚属的名单中间。这个倒不是出于传闻,童贯已跟他当面说过,看来他也像是个时局中的风云人物。刘锜和马扩都是伐辽战争的关系人,因此他们理应出席蔡京为伐辽统帅童贯所举行的这个饯行宴会。尽管他们不喜欢这个宴会的主人、主宾和主题——牡丹会,他们却无权拒绝出席宴会。

  关于这个宴会预定的豪华内容和盛大规模,这几天东京市面上早就有了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其中之一就是针对这份请柬说起来的。说有人愿意出价五十两白银,希望弄到一份请柬。别人料定他出不起这五十两头,还讥笑他说:“凭你老哥这付尊容,就算弄到请柬,也怕走不进那堂堂相府。”

  “俺生得哪一点不如人家?”他生气地反驳:“是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多了一条鼻子?人家大鼻驴薛尚书还不是每天在相府进进出出呢!俗语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俺生就这付方面大耳,拼着再化费它五十两,头戴曲脚幞头,身穿圆领紫袍,少说点,也像个龙图阁待制,打着轿子,前呼后拥地出来赴宴,只怕有劳公相大人亲自到大门口来恭迎哩!有巴!”说到这里,他认真做出一个走出轿门与公相相互答礼的姿势。俨然像条小龙(宋人俗称龙图阁学士为老龙,龙图阁直学士为大龙,龙图阁待制为小龙,都是侍从中的荣衔。)的样子。然后再拍拍腰包道:“有了这个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天堂地狱,还有走不进的地方?管天门的牢头禁子见了俺也得站个班、曲躬恭候哩!你们相信不相信?”这个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从来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人家起初还当他虚张声势,现在两次听到近似的声音,就不再怀疑他进不了相府。大家一齐顺着嘴叫起来:“有巴,有巴!公相大人要到大路口来恭迓你老龙大哥咧!”

  白花花、硬梆梆的东西果然当面见效,他只弄出一点声音,就被官升二级,从小龙一跃而升为老龙了。

  这条马路新闻替相府的宴会平添了十倍身价。

  当然以蔡京一向的手面阔绰,再加上他和童贯两个多年来互相提携,交情极厚,为他举行一次豪宴,也绝非意外。可是据消息灵通方面人士的透露,这次宴会具有极复杂微妙的政治背景,决不是一次普通的交际应酬。他分析道:

  “公相大人手面阔绰,这话不错,可是不要忘记他同时也以精明出名。他的小算盘一直打到家酿的‘和旨’酒上,‘和旨’拿到市场上去兜售,每年出落个千把两银子也十分乐意!官儿们化钱都化在刀口上,他舍得把大把银子丢进水里去?再说,公相与阉相两个,早年打得火热,这两年拆了档,阉相早已倒向王太宰一边,和公相势成水火。公相就算肯花银子,难道愿意化在冤家身上?这个道理,你细想想,就参透机关了。”

  他的分析确实有点道理。

  原来蔡京第三次出任首相是政和二年间的事情。在长期的仕宦生活中屡蹶屡起、可说已锻炼得炉火纯青的蔡京,轻而易举地扫除了所有政敌,再一次登上了首辅的危峰。他是一匹幸运地飞进饴糖罐里的金头苍蝇,如果能够在罐子里舐一辈子糖,自然是称心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他明白官场中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叫做“居高思危”。他飞集在罐子周围还有许多候补苍蝇,它们一有机会,也要钻进罐子来,群策群力地把里面的那匹金头苍蝇撵出去,代替它在罐内舐糖。他要作出一切的努力来保牢这个位置,它并不像铁桶那样可靠。

  果然,过了几年太平岁月以后,第一个角逐者正式登场了,此人非别,乃是他的贤郎、长公子宣和殿学士蔡攸。家贼比外贼更加可恶,因此他对这个政敌格外感到气愤和惊讶。其实这没有什么可以特别气愤的,儿子除了儿子的这重身分外,也具备一切可以构成政敌的条件,何况在他的培养、教育、薰陶之下。儿子早已学会扫除政敌、开辟登庸之道的全套本领了。

  这在儿子方面说起来也是振振有词的,“郎罢(当时福建人称父亲为“郎罢”。)”老是那么新鲜健朗,像一只刚从藤蔓上搞下来的绿悠悠、亮晶晶的西瓜。他享有了几乎有点接近于不识廉耻的健康,把儿子飞黄腾达的道路堵死了。儿子必须采取行动来改善这种情况。

  终于到了那么一天,儿子未经事前联系,突然带来两名御医,就在大庭广众之前,俯首贴耳地为公相诊脉、望闻问切,做得面面俱到,还立下脉案,开了方子,攒眉苦脸地表示事情十分棘手。然后由儿子出面,一本正经地警告郎罢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如果不再摆脱俗务,静心颐养,以保万金之躯,前途不堪设想。事实上,那一天公相既没有发烧泻肚,又没有伤风咳嗽,而他这个长公子向来也不是以大贤大德、孝顺亲长出名的。事情显得蹊跷。聪明的郎罢,只经过一会儿的惶惑,就立刻识破儿子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攸孝顺,”他冷冷一笑,对陪侍在侧的哼哈二将说,“意欲老夫称疾致仕(变相的罢官。),可惜老夫顽健,尚未昏眊至于此极呢!”

  角逐者显然不止阿攸一个人。

  观人于微的公相觉察到他一手栽培起来,一向对自己恭顺亲密甚至超过哼哈二将的王黼,也有靠不住之势。王黼多年来,老是把“此乃公相太师之意,某不过在下奉行而已”这句口头禅好像招牌似地挂在颈梗上,表示他对公相的矢忠矢诚。后来,他仍然没有摘下这块招牌,可是说话的场合和语气稍有改变了。本来是对从他们那里得到好处的人说的,语气十分谦和,现在的对象变为对他们有所要求而未能予以满足的人,而且语气也变得十分惋惜和抱歉了。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对于蔡京却有着市恩和丛怨的区别。在前面一种情况下,人们更加感激蔡京,在后面一种情况下,人们因为得不到满足就要把一腔怨气都栽在蔡京头上。这不是区区小事,而是叛变的开始,蔡京料到事情还有发展。果然,有一天,王黼把这块招牌卸下了,现在他奉行的不再是公相大人、而是官家的意旨。这种越顶跳滨的行为,意味着王黼已经可以独立门户,用不着再依傍在蔡京门下,而成为宰相地位有力的角逐者了。

  叵耐他们又把他的老部属童贯拖下水去。童贯虽然是个内监,不可能代替他成为首辅,可是他惯于兴风作浪,惹事生非,又最是翻面无情,叫人落台不得,眼睛又最势利。他们三个联合起来,对他构成极大的威胁。

  下面动摇了,他只能依赖官家的恩宠,只要官家对他好,他的地位还是可靠的。那一阵子,官家喜欢临幸大臣之家,他们彼此以临幸次数的多寡,来占卜自己受宠的深浅。他巍然保持了被临幸七次的最高记录,但内心犹嫌不足。薛昂的诗说他希望官家临幸一万回,真是一语道破他的心事,不是从他肠子里爬出来的蛔虫,怎能把他的心事体会得如此真切?他蔡京确是希望再活三十年,在他有生之年,官家每天都来临幸一次,这样才能充分满足他的被临幸欲、被临幸狂。

  的确,官家对他还是恩礼有加。隔不了半月一句,就派内监来颁赐酒食果品,有时送出御制篇什,要他依韵唱和,可说是圣眷隆重,天恩浩荡。可是事情不能单从表面来看,同样的赐酒赐食,派来颁赐的内监都押班张迪的面孔越拉越长了,留他多坐一会儿也不肯,还说有事要去找王黼,晚了不行,晚一刻也不行。“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张迪的面孔一向是政治晴雨表,他的面孔拉长了,总是预示着将有什么变化来临。再则,官家也关心起他的健康情况了。有一天,他奉到圣旨:“恩准蔡京三日一至都堂议事,以资颐养。”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三日一议事,事实上就等于削减他三分之二的权力。对于他,嗜好权力已成为嗜好食、色以外的第三天性,要削减他三分之一的权力也等于让他每天少吃两顿饭,这真是非同小可的打击,分明是阿攸的进谗已经生效。可是他又不能去对官家声明:“老臣顽健如恒,尚未昏眊至此呢!”

  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由他一手发起,正在积极进行的伐辽复燕的主持权,忽然悄悄地转到王黼、童贯手里,不仅不包括在“三日一至都堂议事”的议程范围内,而且新来的消息都对他封锁起来。表面的理由,也还是为了照顾他的健康,不拿这件麻烦事情让他操心。对于官场人情脆薄度有着特殊敏感的蔡京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是“失宠”的了,并且一步步地走向政治上的“长门宫”。

  必须从自己粉饰起来的热烘烘的浮华世界中退出去当一名武陵源中不问兴废的避难秦人,这显然叫蔡京感到十分难堪。他要收复一切丧失掉的东西,首先要收复官家的信任,这才是最重要的步骤。趁一切还没有发展到表面化、露骨化的程度,事情还是可以转化的。可是,正像处于不利地位中的棋手一样,越是求胜心切,越会走错着,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又造成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宣和二年中秋之夜,官家大赐恩典,把宰相、执政、侍从近臣等都召入禁中赐宴。宴毕,官家带领大家赏月,自己反复诵吟了他特别喜欢的李后主的两句词:“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他以李重光后身自居,似乎很愿意替祖宗偿还欠下他的那笔人命债),然后宣谕:

  “如此好月,如此清夜,千万不可辜负了它。诸卿可乘坐御舟,往环碧池中去邀游一番。朕有事禁中,恕不奉陪了。”

  说着,自己果真跨上内监牵来的“小乌”,踏着从密林中筛出来的清光,回宫去了。

  大臣们刚在御舟中坐定,内侍传旨官东头供奉黄珦忽然取出一分议状,宣布道:

  “奉旨:诸大臣赞同伐辽复燕之议者,可在议状上署名,如持异议者免署。”

  这是官家精心安排最得意的戏剧化场面,在一本正经、坐朝议政的场合中不妨吟诗作词,谈谈风花雪月,轮到君臣游宴,敞心玩乐之际,忽然来个突然袭击,偏要大家议论起军国大事来。

  揣摩官家心事,先承旨意,委曲逢迎,这原是蔡京的看家本领。按理说,他身为公相,领袖百僚,应当毫不犹豫地率先表态,署名拥护,才能博得官家的欢心。谁知他鬼迷心窍,一时穿凿过度,过高地估计了官家对自己的依赖,认为轻率地署了名,未必就能改善目前的处境。如果稍持异议,略为搭点架子,可能会刺激官家,今后在伐辽问题上就会多多征询他的意见,不至于完全把他搁置在一旁了。

  他正在沉吟犹豫,举笔未定之际,机敏的王黼说了一句:

  “太师老成谋国,犹待深思熟虑,下官有僭,率先签署了。”

  王黼说罢就不客气地从黄珦手里接过议状来,抢先在空白的第一行、本来应该由蔡京签名的地方写了“臣王黼赞同圣意,伐辽复燕”一行字。接着童贯、蔡攸、王安中、李邦彦等一连串人都跟着签上名。

  王黼的抢先签署,使蔡京大吃一惊,同时也使他的处境更加为难了。现在他即使签署,也只得署在他们之后的空白处,官家一望而知他是勉强追随,不是衷心支持。而以余深、薛昂为首的一批热心拥护蔡京的大员们看到他正在沉吟,没有立刻签署的表面现象,错会了他的用意,就说出“臣等与蔡京之意相同”的蠢话,拒绝署名。

  应声虫之所以能够成为应声虫,首先要运用听觉器官,听清楚了它们的主子正说什么,然后才能运用发音器官发出响应它的声响。两者并重,决不可偏废。现在余深等人强调了后者,忽略了前者,没有弄清楚蔡京的真正用意,就轻率表态,它造成的后果是,在宰执大臣中间,对于伐辽问题,清楚地分成两派,而蔡京也被肯定为反对派领袖的地位。当这些应声虫说了这句蠢话以后,蔡京甚至要纠正自己的错误的机会也被他们“应”掉了。他眼睁睁地看黄珦卷起墨汁刚干的议状,径往大内去向官家交差,心里明白已经上了大当,铸成大错。他悔恨不迭,神智昏眊,在离舟登陆之际,竟然一脚踏空,“噗咚”一声,全身掉入水中。等到内侍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拖救上来时,他已变成一只湿漉漉、水淋淋的“落汤太师鸡”。

  看到这一切过程,心里感到无限得意的王黼乘机调侃一句:

  “公相幸免汩罗之役。”

  善于属对的王安中,不加思索就对上一句:

  “太师几同洛浦之游。”

  当前的施政是以伐辽复燕为中心任务,蔡京既然是它的反对派,显然不能够留在政事堂中继续“平章军国大事”、“宰执天下”了。拒绝署名的后果迅速表现出来,他最害怕的“致仕”终于像斧钺般无情地加到他的腰领以上,使他完全、整个地退出政事堂,留在京师奉朝请(辞去一切实际职务,留着空衔,在京师参加朝会和朝廷举行的种种仪式,称为奉朝请。)。虽然官家对他的恩礼没有减退,他获得一个致仕宰相可能获得的一切礼数,他仍旧保持着一大串虚衔,仍旧被人们称为“公相”,在朝会大飨中,仍旧坐在首席的位置上,俨然为百僚之长,但他已经是一个水晶宫中的人物,只许大家隔着水晶罩子看,再也不能在实际政务中起什么作用了。

  他以惊人的毅力忍受了这个难堪的局面,“逆来顺受”原来就是一切封建官僚的处世哲学,但他一刻也不忘记卷土重来。他没有因为暂时的顿挫而失去信心。官家的恩典可恃而不可恃,不可恃而可恃。官家进退大臣,犹如他递选妃嫔一样,总是怜新厌旧。官家今天厌他之旧,怜王黼、蔡攸之新;说不定,过了一段时日,又要回过头来,厌王黼、蔡攸之旧而怜他之新了。新旧是要看他坐在宰辅席上时间之久暂而定的。先朝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不是立了又废、废了又立,经过好几次反复吗?他本人也有过三次下台、上台的反复经历。总之是有例可援,他不会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除非自己不争气,等不到那一天。

  只是眼前的处境的确不大佳妙。人家攘夺了他的伐辽复燕的发明权,还心狠手辣地把他打成反对派,连官家对此也深信不疑。正月十五举行告庙盛典之前,官家甚至说过“蔡京反对复燕,就叫他不必参加典礼了”的话,后来经他再三乞求,总算勉强恩准他忝陪末座。其实他又何曾反对过伐辽,只不过人家不允许他从看得见的利益中分润一杯羹,他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牢骚而已。

  “怨灵修之浩荡,终不察夫余心。”

  经过了这番委曲以后,他真的像屈原一样抱怨起官家来了。文章华国的蔡京,虽然自幼就熟读经史骚赋,只有处于贬谪的地位中,才真正热衷于《楚辞》,近来他不离口地朗诵《离骚》,从这里很可以窥测他不平静的心境。

  可是朗读《离骚》,毕竟只是一种发泄不满情绪的方式而已,无裨于实际。当一腔功名心烈火似地燃烧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怎么甘心跟倒霉的屈大夫去打交道?只要看看他这本新刻《楚辞》卷首上附刻的屈灵均的绣像,一副愁眉苦脸、憔悴行吟的样子,就生怕屈原的一股晦气会像瘟疫般地染到自己身上来,那真叫他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当务之急,他应当拿出实际行动来使官家相信他主张伐辽复燕的初衷,始终不渝,而他没有在议状上署名,却是别有一段苦衷,并非有意立异,这样才能为自己的再起创造条件。

  背晦的冷人碰不得,要烧热灶,千万不要烧冷灶。目前天字第一号的热人是童贯,为统军伐辽的童贯举行一场饯别宴会,才是改变官家看法,纠正一般舆论的现实考虑。宴会的规模越大,越豪华,就越足以证明他支持伐辽之积极。为此,他作了广泛的宣传,大造舆论,并且让薛昂到镇安坊李家去借用“一尺黄”,借到了固然足使宴会生色,即使借不到,此事流传入禁中,也好让“不察夫余心”的官家察知他的衷情,这才是公相太师一箭双雕的神机妙算。可笑老大粗薛昂从镇安坊碰了一大鼻子灰回来后,就大发牢骚,说什么要叫人纵一把火,把阁子连同牡丹花一齐烧掉了,大家赏不成花。这个薛昂枉自追随他三十年,何尝能够体会到他的这层深意。

  以上就是太师鲁国公蔡京,不惜暂时低下他一向高昂的头,为他的老部属童贯举行一次盛大宴会的政治背景,不了解内情,不深入探索公相大人的心理状态,徒然惊奇这个宴会的盛大和豪华,那只是皮相之见。

  (二)

  东京城东的太师赐第是一座沿着汴河北岸建造翻修的大宅院。它依靠太师桥而出名。东京人也许还有不知道太师府座落在哪儿的,但要问到太师桥,连得八、九岁的孩子也会干净利落地回答:“老爹,你活了偌大一把年纪,颠倒问起太师桥在哪里了。谁不知‘春风杨柳太师桥’,就在临汴东街老鸦巷口那座大宅院前面。”

  “春风杨柳太师桥”原是一句诗,现在通俗化到成为小儿的口语,太师桥的盛名可想而知。不错!太师桥正对蔡京赐第的大门,随着蔡京本人官阶不断地上升,赐第建筑范围的不断扩大,这座桥也一再翻修,面目全非往昔了。现在的太师桥是赤栏、朱雕、玉阶石墩,其精丽和奇巧的程度完全可以与蔡京本人的身分相媲美。虽然这座桥远在蔡京还不过当一名学士的时候,就被他的家人讨好地称为“太师桥”了。

  在蔡京致仕的两年中,为了不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不至于给人造成一种“车马冷落门前稀”的印象——这是一个罢了官的宰相和一个年华老大、过时的名妓同样最害怕的事情——他比过去更加注意大兴土木,装修门面。有时是开封尹盛章的顺手人情,有时是总管艮岳工程的新贵朱勔把吃剩的肉骨头扔几块给他,有时也不免要自掏腰包,但总之是把第宅花园连同马路桥梁都修建得比他当宰相时更加讲究了。

  今天,轮到他大宴宾客之日,这座堂堂相府,这一并排五大间、亮晶晶地发出金钉和铜兽环的炫目光彩的黑漆大门,这座红彤彤的太师桥,全都打扮得焕然一新,赋有今天相府中任何人应有的逢迎讨好、献媚凑趣的姿态。连得夹岸密植的碧毵毵的杨柳也在展开笑靥,乱睃星眼地勾引路人,连得蹲踞在大门口的一对石狻猊也变得眉开眼笑、喜气袭人,不再像往常一样气象凶猛、面目狰狞地欺侮过路的老百姓了。

  “宰相家奴七品官”,相府的豪奴们本来都是不可一世,站个门班,一个个腆胸凸肚地欺压行人、调戏妇女、勒索来客,十分威武。今天不但他们,连带一大堆的干办、虞侯、元从、相府的小总管们,也一个个穿戴起来,一个个都缩进肚皮,换上笑脸,控背弯腰地迎候来宾,替他们称衔通报,兼管车舆马匹,招待仆从们饮茶喝水,服务得十分周到。连走两步路,也带着小跑步的姿势,看来十分顺眼。

  刚到未牌时分,就来了第一批趁早的客人,原来客人的身份与作客时间往往成为反比例,身分越低,来得越早,就越显得对主人家的殷勤。然后是大批客人陆续来到。临汴东街上顿时出现了车水马龙、人语喧阗的盛况。一条宽阔的大道以及邻近的老鸦口、小花枝巷等几条街巷都显得拥挤不堪,车马掉不过头来,相府门口这么多的司宾执事也有接应不暇之势。

  在桥那边也闹嚷嚷地挤着一大批专看白戏的闲汉们。他们虽然拿不出五十两白银,买到一分请柬,却都是愿过相府的屠门前来大嚼一顿的饕餮之徒。他们带着无限羡慕的目光,迎接着每一个知名的官儿,看他们被亲随元从从马背上扶下来,从车舆中吐出来,在门口受到殷勤周到的接待,然后又目送他们被送进好像海洋一样深邃的二道门、三道门,被里面的看不清楚的花团锦簇所吞噬,感到黯然消魂,无限动情。

  在这个不受干扰的地区里,永远不缺少相互提供补充而大大丰富起来的马路新闻,谈话资料。这里也是一片舆论阵地,采风的诗人和注意社会动态的史家们如果跑来,一定可以听到无穷无尽的骘评人物、贬褒臧否和许多珍贵的新闻掌故,只是从市民观点出发的月旦,不一定能入得他们之耳。

  “上回圣驾临幸,俺有点小事,没有赶上,今天总算是躬逢其盛了。”

  “圣驾来临,把门口的闲杂人等赶得一个不剩,哪容你大剌剌地在此高谈阔论。俺是躲在石牌坊后面,好容易偷看得一眼,门口一大堆侍卫、内监,一个个轻声轻气,比不上今天热闹。”

  “好匹骏马,”有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连同这副金辔鞍,外加八宝玉柄丝鞭,怕不值二千两银子?有朝一日,俺骑着它到万胜门外孟家花园去兜一圈,死了做鬼也风流。”

  “你有眼不识泰山,人家钱皇姑大衙内的宝马,轮得到给你乘?”

  “向驸马、曹驸马联翩来了,这两联襟的派头儿比钱衙内又高出一头。”

  “郑少师来了,这是正角儿上场的时刻了。”

  “这郑少师走了他皇后妹子的脚路,才做到极品大官,如今连公相也要让他三分,张左丞成天价在他身边打磨旋儿,好不令人羡慕!”

  “好煞也只是个裙带官儿,值得什么?”

  “裙带官又碍着谁的事?只怪你爹娘没养出个千娇百媚的女儿来,害得你也做不成国舅。”

  “你的大妹子倒是长得像模像样的,”这位似乎熟悉对话者的家史,插上来说,“俺在元宵那夜看见她穿件大红对花缠袄,涂抹得唇红面白,好个体面相儿。怎不进宫应选?让官家看中了,你也捞个裙带官儿做做。”

  “呸!你妈才进宫应选,去让官家挑中哩!”

  “俺老娘早死了,你妈带着你大妹子进宫去才妙咧!母女两个一齐中选,官家又选了妃子,又选了太妃,还挂上一个油瓶,妙哉,妙哉!”

  “你们满口胡扯什么,看看朱勔的这副派头儿。想当年梁太尉也是神气活现的,今天跟在朱勔屁股后面,倒像只瘪了气的毬儿。”

  “你们看见朱勔肩膀上绣的那朵花儿?说是官家御掌在他肩上一拍,他就绣上花,不许别人再碰它了,好小哉相。那厮前两年还在苏州玄妙观前摆个冷摊儿,还比不上俺体面呢!如今八面威风,目中无人,俺就看不惯这个暴发户!”

  “说起毬儿,怎不见那高来高去的毬儿?”

  “那倒真是一只胖鼓鼓的毬儿,你踢他两脚也好,揿他一把也好,它就不会瘪下去。”

  “嗐!这还了得。你倒去踢踢他、揿揿他看,管教你的脑袋毬儿般地着地乱滚。”

  “那只毬儿呀!这早晚还在东姊儿巷的姊儿们身边滚来滚去,滚半天才得来呢!人家官大心大,架子也跟着大了。”

  “张押班也没看见?”

  “早哩!张押班得伺候官家吃罢晚饭,自己才得抽身出来赴宴。”

  “张押班在官家面前是个奴才,”有人带着哲学家般的口气,无限感慨道,“在奴才面前,他就是个主子了。俺亲眼看见公相把他恭送出这扇大门口时那副狗颠屁股的巴结劲儿,想来他在官家面前也是这副巴结劲儿的。”

  相府大门还是发出亮晶晶的黑漆的光,它记录下无数送往迎来的账,似乎很愿意站出来为这位哲学家做个证人。

  “人要走时,狗要逢主,”一个公相的高邻发表他的高见,“这两年,咱们这位高邻公相大人也算是不走时运了。”

  “公相大人有公相大人的手面,”有人不同意他的看法,“背后靠牢官家这座靠山,下面又有余少宰、薛尚书捧住大腿,哪能这样容易就坍下来?”

  “你看他今天广邀宾客,大摆宴席,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不得,说不得!”虽说说不得,事实上他已经和盘托出了,“公相卖的这服药叫做‘再生回荣丸’,他自己吃了这丸药有起死回生,转枯为荣之效!”

  “怎见得这丸药有这等神效?”

  “说不得,说不得。公相的一本账儿都在俺肚皮里。”

  “你倒是个机灵鬼!哪里打听得来公相大人的私房事?”

  “俺呀,三街六巷,兜来转去,路道儿可粗咧!不管是公相大人的,不管是王太宰、童太师的大小事儿,都装满一肚子。”他拍拍自己的便便大腹,接着又弯弯腰,把拳头转来转去,做个满地滚的姿势,吹道,“不恁地。怎又称得上这东城一霸、京师闻名的‘满地滚’?”

  他的得意劲儿还没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有人问,“这早晚了,没见谭太尉驾到!”

  满地滚虽然装满了一肚子朝野掌故,却也分析不出内宫谭稹直到如今还没驾到的原因。

  “谭太尉谭歪嘴早就进去啦!只怪你们自己瞎了眼睛没瞧见,”一个蓄了一口掩唇髭须的漂亮朋友从后三排挤上来,指着门侧一乘银顶华盖轿说道,“你们不看见这乘银盖四窗六抬大轿,东京城里就数他独一无二。谭歪嘴是出名的有吃必到,每到必先。筵宴还没摆好,他先就动筷,就是因为吃多了,才吃歪了嘴巴,后来喝了三、五百斤愈风烧酒,也没把他的歪嘴治好。你们东城枉自有着什么‘通天报’、‘满地滚’,却不知道这个谭歪嘴的故事儿,岂不缺了典!”

  太尉谭稹是不是乘了这乘轿子来的?有没有这个诨名和这些生理特征?都有待于进一步的考证。但是这位外路朋友,这样言之凿凿,又说得十分及时,在这种场合中,就是一重令人肃然起敬的资格了。地头蛇们并不因为他是从外三路来的,也并不因为他的说话中含有门户之见而歧视他,反而不知不觉地,大家挨紧一步,空出地位来,让他挤上第一线。

  “这个颠颠蹶蹶骑匹黑马来的矮小个子是谁?”满地滚心里还有点不服贴,有意考问他,“看他这副缩头扭肩的畏葸相,就不是个头面人物。”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漂亮朋友立刻给予反驳道,“嘿,亏你还算是东城一霸,朝堂相府满地滚,连个王给谏王孝迪都不知道。人家可是杨太监的侄儿媳妇表兄弟的舅太爷呢!杨太监生前干了括田使这个肥缺,他跟着杨太监括田满天飞,着实括进了不少银钱口地,王少宰和他联了宗,还得让他三分,怎说不是头面人物?”

  漂亮朋友词锋锐利,咄咄逼人,对满地滚实行了人身攻击。满头滚虽然也听说过王孝迪的名字,但在了解的深、广度上都要差得远,听他一介绍,不禁大惊失色,只好收起东城一霸的招牌,躲躲闪闪地躲进人丛里,准备瞅个冷子溜之大吉。这时漂亮朋友已经完全确立和巩固了他的优势地位,就不为过甚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柄牙梳,慢条斯理地梳着自己的髭须。他这口髭须和他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一样,都值得在大众前炫耀一番的。然后他逐个介绍前来赴宴的大小官儿,完全排除别人的补充和纠正,显示他在这方面无可怀疑的权威性。

  “白门下白时中,年纪轻轻还不上四十,就做到门下侍郎,真是个黑头相公!

  “中书舍人吴敏,你看他长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材,不是韩嫣托生,便是潘安再世,怪不得公相一定要招他做孙女婿。谁知道薛尚书去说了两次媒,他拿定主意,婚事不谐,还累得公相与小夫人打了一架。这吴敏枉有一副好皮囊,心里糊涂,却是个大傻瓜!”

  “大傻瓜,大傻瓜!”现在他的意见已具有最高权威性,所有的人一齐惋惜地附和着,连得还没溜远的满地滚也同意了这个看法。

  “河北转运使詹度,是个立里客。”

  “又是一个立里客,河北转运判官李邺。他们哥儿俩,都给童太师磕了响头,拜为干爸爸,才得收为门下,发了大财。”

  “童太师还有干儿子?”阉相和爸爸似乎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对立面,有人大胆地提出疑问,这显然是个保守派。

  “怎么没有!”漂亮朋友断然地驳斥道,“人家阉了这个,”他做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动作,然后指着头顶上象征性的乌纱帽说,“可没阉掉这个。太师爷的干儿子、干孙子多的是呢!你看这下马的三个,不都是他的干孙子?学士莫俦、吴开、李回,他们三个走在一块,再也分不开。人家管这哥儿仨叫做套在一条裤脚管中的三条蹊跷腿。”

  可是跟在哥儿仨后面似乎与他们结成一帮来的一个长脚马脸汉子又是谁,却没有被漂亮朋友报出名来。

  “这个马脸汉子是谁?”有人问。

  “是个小脚色!”他露出一脸鄙夷的表情,回答说,“乌龟贼王八,谁又知道他姓甚名谁?”

  “王八头上也顶着一个姓呢!也总要报出这个乌龟的姓名来,让大家知道知道。”这一个又偏偏不肯放过他,显然是属于向杈威者挑战的性质。

  “秦太学、秦长脚!”一个斯斯文文的方巾儿突然越众而上,报出马脸汉子的头衔和诨名来,及时挽救了漂亮朋友,并且乘机挤上第一线。

  “哪个秦太学?”长脚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大家可以公认,但他究竟姓不姓秦,是不是太学生?不知道感激的漂亮朋友,还要问个明白。

  “可不是在太学里当学正的秦桧!”

  “呸!太学正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上得了今天这盘台?”漂亮朋友的这个报名专利权是经过一番奋斗才争取得来的,在他还没验明那马脸汉子的正身以前,哪肯轻轻放弃它!

  “怎么不是秦学正?俺昨夜还与他见过面,说过话,把他烧成了灰,俺也认得他。”

  “教你个乖。学正叫学正,太学生才叫太学哩!两者岂可混为一谈,太学里的头面人物,陈东呀、石茂良呀、汪藻呀,都是俺朋友。哪里又钻出一个坐冷板凳的官儿秦桧来,可知是你胡扯。你倒说说昨夜你与他在哪里见的面,说了什么话?”

  “昨夜呀,他先跟那三个一伙到俺娘子家里来,后来就在俺家……娘子处宿夜了。”方巾儿一着急就把他的斯文相统统丢掉,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他还与俺家……娘子说,学里的丘九儿难缠,知道他在这里宿夜,难免要……起哄,求娘子遮盖则个。”

  事情涉及到官儿和娘子,即使是个芝麻绿豆官,即使是个未入流的娘子,不但显然是真情,并且是很有趣了。但是这个老实头,还得钓他一钓,才钓得出更加有趣的话来。

  “像老兄又是胡吹了,吹得好大的一个猪脬泡,”漂亮册友故意逗他道,“秦学正和你家娘子在枕头边说的体己话,也让你听见了?俺可不相信这个。”

  “胡吹,胡吹!”旁观者从漂亮朋友递来的眼色中也觉察出他的意图,一齐激他道。

  “胡……胡吹什么,你爹才胡吹哩!”方巾儿一急就和盘托出道,“你们倒去桃花洞打听打听,谁个不知道俺家娘子‘小雪花’的名声儿。老……老实告诉你,早晨趁秦……秦学正去上茅厕的一会儿,俺家娘子还发话道:‘他身为学官,不来勾栏玩也罢,俺倒敬重他,他要来了,拿出一把银钱,俺也照样好看好侍他,不看他马脸面上,也看银钱面上。可他又要来找快活,又怕丘九儿起哄,可知是个阘……阘茸货,俺眼睛里就瞧不起这等芝麻绿豆官。’”

  为了坚持介绍权,他不惜暴露出自己并不值得夸耀的身分,真可谓是贪小失大。于是漂亮朋友和其他的人一齐哈啥大笑起来。这是一种运用了某项手段从别人身上勾取得重大秘密的快活的笑,有过这方面成功的经验的人,也都曾产生过类似的快感。他们一齐取笑他,享受自己花了一番心思的成果。

  “原来你老哥是个服侍娘子的……”

  “提起此马来头大,谁不知道桃花洞里的小雪花?今夜赴罢公相席,兄弟俺一定专诚上你家。”

  “你得服侍娘子换了裙子,才好出来磨牙,不然,蹭蹬回去,吃她老大的一顿排揎。”

  “你怎不把娘子带来,让她和秦学正在这里认认亲,来个‘相府会’这场戏才好看哩!”

  “好个秦学正,一脚刚跨出你家娘子的闺门,一脚就跨进太师爷相府的门。有巴,做官的好像狗子一样,不论大门、小门、公门、私门、前门、后门,只要有门就往里面钻。”这显然是公相的高邻那位哲学家发表的高见。

  然而哄笑者的本身也不见得不是干一行的,大家彼此彼此。他们见笑的是这位方巾儿太老实了,在不适当的场合和不适当的时间中,用不适当的方式暴露出自己的身分,可是对他并不含有一点敌意。他们也没有亏待他,在一阵嘻笑中,也让他挤上第一线,和大家嬉嬉哈哈地嬲在一块了。

  (三)

  刘锜、马扩是在晚一些的时候,并骑联翩来到相府的。他们被一个虞候用了同样殷勤的招待,同样恭敬的小跑步——那只能增加他对客人尊敬的程度而不能增加他跑路的速度——引导到今天宴会的中心场所“六鹤堂”。随着一阵迎客的鼓乐声,他大声地唱出贵客的官衔姓讳,报道他们驾到。那报衔的声音拖得那么长,从开始到结束,似乎整整拖了一里路之遥,可是从他的抑扬顿挫,可以入谱的声调中听来,并非对于他所报出来的大小不同的官衔,全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的。

  蔡京的次公子,尚了官家爱女茂德帝姬的驸马都尉蔡鞗听到鼓乐声,早就代表他的“郎罢”,降阶相迎。好像一个已有相当接客经验的雏妓,蔡鞗身上似乎也藏着一管看不见的秤,老是在打量这个来客的身分、地位、经历、社会关系以及能够给他多少东西的能量,以便在一律欢迎,竭诚招待之余,适当地掌握和调节接待他的分寸。一个雏妓接客的原则,永远是“量入为出”,先要打量打量她能从这个来客身上取到多少东西,才愿意给他多少。

  刘锜是禁卫军的高级军官,又是官家亲信,但并不属于他们那一帮,蔡鞗用了比平常接待这种“尊而不亲”的客人更多一些的礼貌接待了他。当他体会到他的“郎罢”目前所处的不太有利的政治地位,他的秤码要比平日“鲜”得多。然后,刘锜把马扩介绍给他,马扩也早在蔡鞗的秤上秤过了。他给了马扩同样的礼遇,一方面因为马扩是当前的风云人物,一方面又因为刘锜的郑重介绍。可是他的秤码毕竟是有一定标准的,即使比平日鲜一点。他忘不了马扩的孤寒出身和低微职位。这两者对于出身贵胄、攀姻帝室的蔡鞗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于是在他的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中出现了更加复杂的东西,仿佛在垂爱之余,还包含着一种降尊纾贵的味道。

  “是谁给你这分光荣的请柬?”他似乎在问,“要知道今天的主人是当朝极品的公相太师,宴会的场所又设在相府私邸中,多少比你官高、比你手长的大头儿想煞了也捞不到这分请柬呢?人要知道好歹,知道感恩图报,才算是识得好歹的。”

  他没有能够从马扩的沉静的表情中找到那个在他的预料中“必须有(宋人习惯用语,“必须有”指肯定有的,“莫须有”是可能有的。)”的感恩图报的答谢。他愕然了,很快就得出结论,这是个不识得高低的小子。可是他还来不及变换一个惊讶的、谴责的表情,那迎客的鼓乐声和抑扬顿挫可以入谱的报衔声又报道了殿前司都指挥使太尉高俅驾到。他马上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和和高俅的身分、地位相适应的程度,并且比接待一般宾客更多走几步路趋前去迎接高俅——这种灵敏度也好像是一个雏妓从多次接客实践中锻炼出来的。

  这里留下来的刘锜和马扩马上就被相府大总管薛昂接管过去。

  马扩留神观察薛昂的说话行事,这位大总管经过醉杏楼一番介绍,已给予马扩特别深刻的印象。可是今天他喜气洋洋,应酬周旋,八面玲珑,决不是连连披着自己的面颊,大呼“卑官薛昂,罪该万死”的那副倒霉相了。

  薛昂先把他们领到一个偏厅,把他们像团湿面粉似地捏合在一群青年的军官中间,那里已有刘锜在马军司的同僚姚友仲,有种师道的侄儿,灰溜溜的既不像军人又不像文士的种湘,还有府州折氏的几个子弟。府州折氏和麟州杨氏都是北宋朝建国初期镇守边圉有功的将领,如今杨氏后裔忒微,在《缙绅录》中已经找不出几个有头有脸的官儿,折氏却是门第兴旺,奕世富贵。只是到了他们这一、二代,都已变成文官化的将门之子。宋朝原是一个尊重文官,轻视武将的朝代,而他们折氏弟兄叔侄也都是乘时邀利的英雄好汉,他们具备了这两方面的条件,才能左右逢源。

  马扩跟他们不相识,刘锜也不喜欢他们,只寒暄得几句,那壁厢又来了刘子羽、刘子翚兄弟两个。和折氏子弟相反,刘子羽、刘子翚虽然是文官子弟,但在西军中待过多时,珍重他们经历过的那段部队生活。他们和刘锜、马扩、姚友仲都是老战友,几年不见,一旦聚首,不免要携手痛叙生平之旧。刘子羽还是那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的气概。似乎有一个破损的乾坤非待他出去整顿,修补不可。折可存、折彦质叔侄虽然杀起人来,连眼皮也不多眨一眨,听了他的议论风发,却吓得好像中了弹丸的鸟儿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垂着翅膀飞走了。刘子羽尖刻地笑笑,没有掩盖他的轻蔑感,接着又谈论起来。他的锋芒直接指向今天宴会的主人和他周围关系特别密切的那些人。马扩感觉到几年不见面的刘子羽似乎比过去更像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刃,他刀锋所及,当之者无不头破血流。这种人如果不被特别器重,就会受到格外的嫉视,中庸之道是没有的。倒是他的兄弟刘子翚,虽是一般的出身,一般的经历,煦煦孑孑,说话不多,像个道学先生的样子。

  刘子羽跟马扩有着不寻常的交情,可是这种旧情也不能够暂时抑止一下他正在淋漓尽致地发表议论,直到发完这段议论后,才把马扩悄悄地拉过一边去谈知心话。

  “尊翁近有陈州之行,”他关心地告诉马扩道,“恶了宣抚司里那起小人。他们大动干戈,起了文书到宣抚使面前来告状,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子充可知其详?”

  “小弟尚未接获家书,只知家父已莅前线,却不知还有这个过节。”

  “童宣抚面前,有家父遮拦,不必多虑。倒是那起小人惯会放冷箭,打暗拳。子充修家书时,务要转禀尊翁留神些,休吃了他们的眼前亏……”

  一语未了,薛大总管又步履生风地转回到偏厅来。他估计童贯一时还不会驾到,就自己提出陪伴这几位青年将领前去参观公相的东园、西园。

  这位“薛八丈”不仅是声名昭著的相府大总管,也是今天“牡丹会”的总提调。他总揽相府的大小公私事务,直到帮助公相剩余的姬妾们生男育女为止,几乎可以说无役不从。有人说薛昂是公相的得力助手、最可靠的亲信,这一说未免是泛泛之论,探骊而尚未得珠。事实上,他早已成为蔡京身体中的某些有机组成部份,是蔡京的第五肢、第六官、第八窍心肝、第十二副脏腑。蔡京的手臂有时不便伸得太长,他就是他的接长的手臂,代他行使一只通臂的功能;蔡京的声音有时不便太响亮,他就是他的扩大的嗓门,说出了他要说而又不大方便说出来的话;蔡京偶然忘掉一个得罪过他的政敌,他随时提醒他,决不让哪一个有侥幸漏网的机会;蔡京头脑里偶然一瞥而过的邪恶的火花,经过他的加工炮制,就成为绝对的荒唐和毫不含糊的罪恶。写在史册上、或者刻在人民口碑上的蔡京一生嘉言鸿猷,决不能忘记有他薛昂的一份功劳在内。

  公相需要有这样一个总揽其成的大总管,而总管先生也需要一座有力的靠山,他们本来是相互依傍,相辅相成的。在目前这个阶段中,这座靠山似乎有了冷冰冰的感觉,不那么可靠了,可是忠心耿耿的薛八丈还不肯轻易放弃它。他和余深不同。和后生小子王黼也不大相同。王黼一有机会能独立门户时就要闹独立性,他薛昂却是一条寄生虫,只有依附在其他生物身上,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功能。尽管他在行动中是个极端派,极端到使他的同伙余深等人都有点望而生畏,但他不具有独立性,像一条吸血病虫,必须附着在钉螺蛳身上才能自己活下去害人。

  现在他兴致勃勃地引导这批青年将领在相府的花园里度山越岭,寻花问柳。

  附建在相府以内,经过几度扩建的花园本来就是东京城里仅次于大内和尚未完全峻工的艮岳的大园林。今天因为要举行“牡丹会”招饮宾客,更加打扮得花枝招展,几乎要和“艮岳”争一日之长。最别致的一项布置是,在这样春深的季节中,主人家还嫌春意不够浓馥,又特意剪了轻绢、薄纱、通草以及各种叶叶草草,制成许多虫儿、鸟儿、花朵儿,放在花丛中间,与真的蝴蝶、蜜蜂颉颃上下,跳跃飞腾,与真的花朵儿争媚献妍,仿佛在自然的春天上又辅上一层人为的春天,使得这座园林具有双重春天。

  这项布置是薛八丈从东鸡儿巷、西鸡儿巷那些精舍中学来,又经公相亲自裁可的,只不过别人用于其他的季节中罢了。

  园林的精华在新辟的西部,这就是公相府中出名的西园。

  东京市上流传着一则新闻说:公相太师为了扩建西园,驱走了几百户邻居。西园落成之日,公相扬扬得意地问:“老夫为这座园子呕尽心血,今日幸观厥成,诸君且道比那东园如何?”侍游的宾客自然极口称赞,只有忝陪末座的杂剧演员焦德插科打诨地说了一句:“东园如云,西园如雨。”人家问他,“这话怎么解?”他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回答道:“东园嘉木繁荫,望之如云。西园原来的民户,被赶出房舍,流离街头,填死沟壑,岂非泪下如雨?”

  这座替焦德本人也造成泪下如雨的后果的西园果然精彩绝伦。其精华之处,特别集中在一片石林上。一块块幻成鬼怪仙佛、飞禽走兽的岩石。别人能得到其中一块两块,就可夸为珍宝,在这里却多得成了片、成了堆、成了林,说穿了也无非是变了一套戏法从艮岳中搬运过来而已。公相有句名言。“我之所取者皆人之所弃。”太湖石寒不能充衣,饥不能充食,老百姓弃之如敝履,他们取来了,供玩赏之用,这才叫做是各得其所呢!

  过了石林,是一片澄澈的小湖泊,对岸有一带迤逦的小山。山下广袤的斜坡上,辅着细茸般的金丝草,丛生着一大簇、一大簇的红白间色的蔷薇花。薛八丈动员了东京城郊所有的花儿匠,把蔷薇剪修成一组文字图案。它们模仿着太师劲瘦的笔迹,齐齐整整地排列出“豫大丰亨(物资丰沛,国力强盛的意思。语出《易经》。)、国运昌盛”八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一丈见方。五年前公相在一道奏章中第一次用上了这句从《易经》中熔铸而出的名言,从此就广泛地流传于缙绅大人的口头和笔头上。成为他们比过去更加享受骄奢淫佚的生活的公开理由,成为朝廷近年来大事兴作、挥金如土的理论根据。如今,这八个字已经披上华衮,记入国史,成为冠冕黼黻的庙堂文章了。

  这时暮色逐渐下降,落日的最后光辉,映着绚丽的晚霞,把假山的庞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的,复盖在湖面上。平静的湖面没有吹起一丝皱纹,只有那倒影似乎为它构成了一种压力,使它微微地抖动一下,接出又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暝色四合,霞光消逝,这一片石林,这一组蔷薇的图案,这座假山和这一带迤逦的斜坡全都化成模模糊糊、迷述茫茫的一片,从加深的灰色直线下坠到完全的黑暗中去。

  这时全园的彩灯都已点亮,薛昂带来的随从们也扯起十多盏灯笼,引导他们通过一条长廊,回到六鹤堂。

  刘子羽故意放慢脚步,悄悄地拉住马扩的衣袖,指着一堵被灯光照得雪白的粉垣说:

  “公相真不愧为一个高明的泥水匠,”他停顿一下。替听话者留出一点回味的余暇,继续说,“如果没有他们几位苦心孤诣,到处涂涂抹抹,天下哪能粉饰得如此光洁悦目?”

  马扩和在一旁听到这话的刘锜、刘子翚一齐都笑出来。他们都同意这个观点:这些年来,朝廷的权贵们真是煞费苦心地运用他们善于涂脂抹粉的手,才把天下妆扮得好像在那组文字图案中表现出来的“豫大丰亨,国运昌盛”。

  (四)

  他们一行人回到六鹤堂时,只见高悬在厅堂正中的九枝铜灯都已点燃起胳膊粗细的明烛,把全厅照得如同白昼。须眉雪白的公相也已出现在厅堂中。宾客们挨挨挤挤地挤作一堆,在主人亲自引导、推荐、解说下,欣赏今天宴会的主题——牡丹花。

  牡丹花集中在六鹤堂前一个大花坛里。花坛中间和周围点了多得数不清的灯,几乎是“一树牡丹一点灯”,这使它表现出比白天看来更多的娇艳和妖娆。花坛中几百朵含苞待放的,正在盛放的以及稍稍有点开得过时的花儿形成一座泛着光彩和香味的小小的山丘。“姚黄”、“魏紫”、“玉版”、“鼠姑”、“檀心”、“鞓红”等名种,在这里只看成稀松平常,它们少则几株,多则十余株,密密猛猛地种成一大丛,无足为奇了。比较名贵的品种,例如白边绛心的“火齐红”、白的花瓣上带着一条红绒的“界破玉”、雏鹅嘴一样嫩黄的“缕金黄”等几种都迁种在一色海青的定窑瓷盆里,模仿着内廷的格式,标上玉签、牙签,书写了它的名式放在廊檐下。只有公相本人最欣赏的一种大红的“照殿红”放在他自己的座旁。

  年迈的公相嘴里喃喃地介绍这种他偏爱的品种时,大部分宾客都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只有从他的表情和姿势中推测他心里要想说的是什么,并且异口同声地称赞道:“名贵!名贵!”“奇绝!奇绝!”“真是阆苑仙葩,人间绝品!”这些廉价的称赞完全配得上公相的推荐。风雅的吴开高吟一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他的连裆裤莫俦马上接着吟道:“竞夸天下无双色,独占人间第一春。”看来这三条蹊跷腿在赴宴前一定翻了一些辞书,挦扯得一些辞藻,准备到相府来卖弄一番,在这样规模的宴会中,这也是应有的点缀。

  薛昂没有借到“一尺黄”,固然是一大憾事,但他凭着兵部尚书的权势,毕竟弄来了一种名为“欧家碧”,或者更亲热地简称之为“欧碧”的牡丹,这才是今天花王中之花王。“欧碧”据说还是爱牡丹成癖的欧阳修当年在洛阳时手植的,过了几十年,只留得一株下来,成为海内孤“本”。它要隔三、两年才开一次花,每次只开一朵、两朵。今年仅有的一朵是薛昂化费了重大的代价,特派专使,星夜用四百里硃漆金牌急足递取入相府的。欧碧之名贵,不在于花径的大小,而在于色泽之晶莹,它的朵儿不大,形态纤细娟秀,连花带叶都是同样的碧绿色,看起来好像浸在一泓清流中的翡翠。它碧得晶莹透明,碧得沁人心脾,碧得好像在三伏盛暑中吃一盏冰镇杏酪,碧到了这种程度。才有资格取个这个“碧”字的专利权。

  然而,不管是火辣辣的“照殿红”也好,不管是绿莹莹的“欧家碧”也好,不管她们占的是人间第几春,都代替不了一顿大家伫候已久的酒席,起不了“秀色可餐”的作用。

  时间真是不早了,而主题中之主题的主宾童贯还是姗姗来迟,主宾不到,宴会不能开始,这才是当务之急。牡丹虽好,也不能折下来当酒菜吃呀!

  派了多少人前去探讯,派了几起人前去速驾,幸而,到了此刻——比礼貌上允许一个贵宾迟到的最大限度还要迟一些的时候,大门外面一叠连声地报进来:童太师驾到!蔡鞗、蔡絛、蔡儵等几位贤昆仲早就出去恭候,蔡京本人也倚着侍姬的拐杖,降阶相迎。童贯入座后,用了他生理许可的最强音、最尖音发言告罪道:

  “适才有点公事,在禁中被官家稽留住了,以致晚到半晌,累诸公久候,罪甚罪甚!”

  当年蔡京极盛之时,也常用“禁中”和“官家”这两头“替罪羊”作为宴会迟到的借口,不料今天别人也以自己之道,还治自己之身,真所谓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全体宾主入席后,行了第一巡酒,公相颤巍巍地高举玉盅,向童贯说了一番祝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好听话。说什么:“辽事向称棘手,非有极大经纶如我公者,安能独擅其事,底于厥成?”说得酸溜溜地,乘机夹进一点私货,表示伐辽之议,蔡某早于几年前就开了端,你童贯今日,独擅其功,饮水忘源,未免是过于心狠手辣了。

  大官儿说话向来有底面之分,面子上一套,底子里又是另一套。现在蔡京的祝酒辞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口头上说的是:“拭目以观大军之凯归,他年图画凌烟,功垂竹帛。”心里想的是“拭目以观童贯之狼狈溃归,他日难逃官家斧钺之诛。”

  具有同样丰富经验的童贯甚至于在他还没开口前就已经料到他说话的底面两个方面。童贯也用了同样表里不一致的答辞答谢了主人的盛情,并且更加尖刻地嵌进一块骨头。

  “辽事胶葛,非一时可了,”他文绉绉地掉着书袋,“但愿童某凯归之日,公相康泰如今,千万莫作回山高蹈,优游仙乡之想,致使天下苍生徒有东山之叹!”

  童贯虽然是个内监,却生着铁青面皮,颔下颇有几根疏朗朗的髭须。他说了这几句,揪住髭须,奸诈地笑起来。他的笑也是与众不同的,嘿嘿嘿几下,忽然嘎然而止,没有拖音,似乎在一层薄薄的糖衣里面,包着什么阴暗叵测的东西。这几句话确是藏有机锋。原来蔡京本贯福建路仙游县人士,“仙游”既是个好字眼,也是个坏字眼,童贯劝他不要回山高蹈,优游仙乡却分明是句反话,实质上是咒诅他可以早些升天游仙,应玉楼之召,去修天上的史书了。进士出身、翰苑修撰、又当了多年宰相,饱经宦海沧桑的蔡京,对于这样一句明显的、恶毒的咒骂岂有听不出来之理?他一时愤愤不平,气恼异常,可是目前童贯正在鸿运高照之时,自己发了霉,斗既斗不过他,气也是白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今天花了这么多的精力、物力,大摆酒筵,又为着什么来?他只好苦笑一声,把这句火辣辣的咒骂连同童贯回敬他的一盅苦酒一并咽下肚皮。

  蔡京、童贯这场唇剑舌锋的暗斗,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马扩悄悄地推着刘锜的臂肘,刘锜说:

  “童贯敬了主人一颗冷汤团,难怪他咽进肚里要作怪了。”

  “这位薛大总管洋洋自得,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是人尽可主、人尽可父的。冰山倒了,就靠上铜柱,怕没人收留他?”

  的确,蔡京、童贯的暗斗,宾客们的窃窃私议,对于薛昂都是毫无影响的,现在他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他精心安排的舞蹈节目上,这无疑要成为今天所有节目中最精彩的一个。他睁大了眼睛,好容易等到蔡京、童贯两个一齐放下酒盅,就忙不迭地挥手向隐在帷幕里面的乐队示意,乐队立刻用一阵急管繁弦和节拍紧凑的锣鼓催促第一个舞蹈队出场。

  尽管乐声十分急促,四个鼓手不停歇地敲着大鼓催促,舞蹈队还是那么见过大场面地好整以暇,迟迟不出。舞姬们都躲在后堂两侧耳房的帷幕里,用她们的倩笑声,用舞蹈的准备动作,甩令人难以想象的灿烂色彩和浓郁的香气隐约地泄露春光,这一层薄薄的帷幕正好遮住了她们的身体,透露了她们的意态,使她们还没有出场,就在观众心目中平添了十倍魅惑力。

  直到羯鼓三通、四通,忘乎形骸的宾客们一齐用发狂的掌声加入催促,乐队最高指挥薛昂不断用他的大鼻孔吸气,高呼“出来,出来”的时候,她们这一队十名舞姬,这才侧着身躯,踏着碎步,翩然飞奔出来。她们轻盈得好像两行剪开柔波、掠着水面低飞的燕子。她们以左右两行单列纵队出场,顷刻间就变换了几次队形,从纵队到横队,然后绕成一个大圈子,然后又倏地分散为两个相互穿插、相互交换、人数从来不固定的小圈子。同时她们又不断地变换着舞姿,一会儿单袂飞运,一会儿双袖齐扬,忽然耸身纵跃,忽然满场疾驰。这一套熟练的基本功,在第一个瞬刻中,就把观众看得眼花缭乱。

  这一整套舞蹈,名为《国香舞》,是专门为了配合今天宴会的主题而编排的。原来约了当代舞蹈大师雷中庆担任设计和排练,偏生他病了,竟然不肯到相府来当技术指导。于是薛昂商准公相太师的同意,请了公相的宠姬慕容夫人出来亲自担任导演兼主演的职务。

  慕容夫人灵心慧质,色艺双绝,她根据宫廷小儿舞队的老节目《佳人剪牡丹》舞,加以整理,改编和发展,使之面目一新,完全适应她的需要。在这第一轮舞蹈中,慕容夫人亲自扮演“欧碧”这个角色,而让其他九名舞伴一律成为她的“绿叶”。她穿上与欧碧同样颜色的绝薄的轻绡舞衣,左鬓上簪一朵同样颜色、同样形态的绢制欧碧假花。这副打扮使她本人也好像是浸在一泓清流中的一片翡翠,如果不是在她薄薄的嘴唇点着一点丹膏的话,而这点丹膏又起了必要的衬托作用。

  “绿叶”与“牡丹”理应有所区别,绿叶们也穿了颜色、质地相同的舞衣,只是在领口和下摆边缘上剪出曲曲折折的锯齿形。事实证明,这样的区别完全没有必要,一切形式上的区别都是低级的区别,只有从本质上来区别才是高级的。在整出舞蹈中,在每个动作中,无论一投手、一挪步、一摆腰、一转身,都显示出慕容夫人远远超过舞伴们的水平。她是绝对、完全、不容丝毫怀疑的主角儿。她这个位置比她主人,目前的公相太师的地位要牢靠得多。这才真正把她和她的同伴区分开来。

  舞姬们按照剧情的发展,应着音乐的节拍,用各种美妙的身段和轻盈的姿态表现出这朵“欧碧”受到一个没有出场的主人的培植、灌溉以及它本身抽芽、茁叶,含苞、初放到盛开的过程。这也是一个从无到有,从稚嫩到成长、从缓慢到快速的过程。慕容夫人从慢舞中逐渐加快了速度,最后在急遽的旋转中,飘起她的轻绡舞裾,飘成正圆形,飘成一朵开得满满的欧碧,在全场中飞驰。

  快速的动作过去后,绿叶们把名花拱卫起来。她们一齐站在原地,款摆柳腰,表演出一种心旷神怡的姿态,表示绿叶正在春风中摇曳软摆。伴奏者用了一支《春光好》的乐曲,为她们伴奏,烘托出风和日丽,春在人间的气氛。柔美到甚至有点浮荡的舞蹈动作配上和谐的音乐使观众们感觉到真有一阵和煦的春风在他们的脸颊上轻轻吹拂过。

  名花的本身也随着绿叶的摆动而摆动,她刚表演了动态,现在又表演出静中有动。同样的摆动,但由于名花的轻微的重量,使她摇曳的幅度比绿叶们略为减少些,因此就更加显示出她与众不同的端凝华贵。“欧碧”是牡丹中的变种,她不是以高贵的风格,而以独特的娇艳见长,但她仍然是一枝国色天香的牡丹花,而不是什么其他的花儿。内行的观众看得出慕容夫人在这微小然而又很能够掌握分寸的设计中不仅表现出欧碧的特性,同时也赋予它以牡丹的共性。这确是煞费苦心的安排。

  对于清歌曼舞都研究有素的刘锜对此也不自禁地击节称赞起来。

  忽然应着一声响亮的锣鼓,绿叶们把头一低,鬓边就出现绢制的蜜蜂、蝴蝶,迎风翩翩而舞。她们的身份也随之而改变了,现在她们九名舞姬不再是绿叶而是一群惹草拈花的游蜂浪蝶,围绕在名花周围低昂飞翔,惹引她、追逐她。名花以同样高贵和娇艳的姿态拒绝了它们的勾引追逐,使它们一只只黯然消魂地退出场子。最后只留下名花独自在软红尘里摇曳生姿。在这场抒情的独舞中,她表现出既获得被追逐的轻快感,又保持了拒绝追求的尊严感。前者是每朵名花都希望得到的,后者又是每一朵名花不得不保持的。慕容夫人巧妙地揉合了这两种相反相成的感情,把观众带进一个动中有静的世界。

  忽然又是一声响亮的锣鼓,游蜂浪蝶迅速改换了舞妆,她们穿上绯色的、淡黄的、天蓝的和浅紫色的舞衣,变成一群千娇百媚的美人,再度登场,她们一个接着一个仔细地欣赏了名花以后,就决定把她剪下来,供为瓶玩。

  这时舞蹈出现了最高潮,佳人们用了许多纡回曲折的动作象征剪花,而幕容夫人自己则完成了其中难度最高的一个。她被她们剪下来时,仰着身体,折下腰肢,尽量向后倒垂。人们看她做这个动作时,不禁在想,在这个柔软的体胴中,难道连三寸柔骨都被抽去了吗?事实上确是这样,她似乎已经抽掉了全身骨骼,才可能表演出像她现在表演出来的柔软的程度。她困难地、缓慢地向后倒垂下去,挪动每一寸、每一分都需要一个令人窒息的瞬刻。这时配乐停止了,场内外一切杂音都自动消除了,人们一切的活动也随着这个正在进行中的倒垂而宣告“暂停”。这里出现了一个真空的静谧的世界。只有当她向后仰倒到一定的距离时,鼓手们才击出惊心动魄的一响,紧接着又是一声余韵不尽的锣声。这单调而有力的配音明白地告诉观众这个动作的惊险和困难的程度。

  最后的瞬刻终于到来了。慕容夫人在观众的热切期望中,终于吃力地然而又是胜任愉快地把上半个身体完全向后折倒,使得鬓边簪的那朵绡花一直触及到地面的红氍毹上。她的身体折成一个最小限度的锐角,她克服了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难,因而完成了不是人力所能完成的动作。她把这个成功的动作,按照最后定型下来的姿势保持和停留到观众好像山洪崩发般的喝彩声和掌声中。

  一切都疯狂了,现在乐队不再为舞蹈配音,而为狂热的观众配音,一切可以加强热烈气氛的乐声都呜奏起来。宴会场上乱作一团,公相的尊严、上级下属的官范、长辈幼辈的伦序,一下子都被冲垮了。在这里一律都是疯狂的观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住他们。他们像沉船上的搭客和溃散中的军队,乱纷纷地离开坐席,乱走乱跑,或者拥成一堆,以便在较近的距离中,把慕容夫人觑得更真切些。他们忘乎所以,忘乎一切,忘掉这里是官居极品的公相太师的府邸,忘掉慕容夫人是公相的宠姬,大家以那种贪婪的、毫无保留的眼光觑着她,恨不得一口把她吞进肚里。

  这里慕容夫人已经站起身子,用着富有经验的轻蔑的一笑,轻轻拂去那几百道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剥掉的眼光。在她虽然年轻、但已久战征场的生涯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碰到这样的眼光。她乐于接受它们,甚至还主动地去勾引它们,因为它们可以为她提供快乐,但她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就应该把它们拂拭掉。这时她仍然含着那种轻蔑的笑,但已经洒进一点庄严和尊重的粉末,好像被湖水飘着、氽着一般,一直氽到童贯的座前,取下自己鬓边簪的那朵绢花,轻轻簪到童贯的幞头上。这个动作如果出之以轻佻,那就显得她要向童贯乞求什么恩赏似地而献媚,但她以舞蹈场上胜利者的身份加上这点尊严,就显得是她授与童贯一种荣誉,给他挂上一面奖牌似的。在取、予之间,她做得非常主动、得体。

  童贯果然笑嘻嘻地接受了这项荣誉。

  曼舞之后,继以清歌,一队手执檀板的歌娘登场了。她们引吭高歌一阙《国香慢》的寿词以后。就走到每一位宾客首先是主宾童贯的座前奉觞执盏,劝他干了门前杯。再为他们斟下下一巡酒。

  然后出来了下一轮的舞蹈队。同样的音乐,同样的舞蹈动作,表演了同样的内容情节,似乎导演兼编排者慕容夫人已有江郎才尽之势。但是舞衣更换了,相府里有的是从寒女身上鞭挞出来、可以裁制各色舞衣的绢纱;表演者也全部更换,相府里有的是从赋税田租中变了一套戏法,绕两个弯子就变幻出来的大批歌娘舞姬。这一轮舞蹈是由公相特别偏爱的另一个宠姬武夫人领舞,她装扮的是公相特别偏爱的牡丹“照殿红”。她的鬓边火辣辣地簪上一朵真正的“照殿红”,映在她纯白的舞衫上,特别显得耀眼。照殿红虽然难得,还不至于像欧碧那样是海内孤本。她簪了一朵真花,绿叶们在装扮绿叶时也相应地披上一些真正的绿叶,以收相互衬托之效。这些精心的构思仍然说明舞蹈设计者的深心密虑。

  武夫人的舞蹈技艺比不上慕容夫人,她的略嫌丰腴的体态也不可能表演出像慕容夫人所能达到的轻盈的程度。“掌上之舞”、“盘中之舞”,似乎轻盈永远是评价舞蹈的最高标准。但是也不尽然,譬如这位武夫人就是用另一种美——不是从舞蹈造型的观点上,而是从人身观赏的观点上——来取胜的。武夫人穿着几乎是甩她自己的肌肤来作衬底的缕空舞衫,大胆地炫耀自己的美,因之尽可以抵销她在舞技上的略有不足之处。

  本来像武夫人、慕容夫人这样身分的姬妾(还有一个邢夫人,她们三个被称为一棵桃树上的三枝红桃花),早已不允许再出现在宴饮外宾的红氍毹上。现在公相居然同意薛昂的商请,毫无吝色,把她们一齐端出来飨客,这充分说明公相对今天宴会的特别重视,对主宾童贯的殷勤以及他希望从对她们的牺牲中取得价值更高的补偿的迫切心情。原来公相和他的公郎们一样,身边也掖着一管天平秤,不是用雏妓的秤星而是用老鸨的秤星来衡量他的进出账。

  但是第四巡酒刚刚斟上,新的舞队还没有翩然奔出,比一个高贵的宾客参加高贵的主人的宴饮,在礼貌上允许早退的最大限度更早一些的时候,童贯用了同样的高声和尖声,却有了更多的尊严,站起身子来,拱手说他还有要公亟待去经抚房处理(那个地方被他说得阴森森地像地狱一般不近人情),他在领情之余,不得已只好向主人家告辞了。

  蔡京虽然有点意外,这样盛大的宴会,这样使人目迷心醉、情移神荡的美姬歌舞,这样的殷勤招待,这样的委曲求全,仍不能使他多坐片刻,但他知道是留不住了。于是宾主两个又客气一番,一个是谨祝成功,一个是敬谢厚意,彼此喝干手里的酒,就由他率领蔡鞗、蔡絛、蔡儵等几个公郎把贵宾一直恭送到大门口,蔡鞗、蔡絛还挟他进入坐舆,这才鞠躬如仪而退。至于他的大公郎蔡攸,在这个规模盛大的宴会中,不仅不是主人,而且也不是客人。他是早已言明在先,今夜有要公与王太宰相商,公而忘私、国而忘家,通宵达旦,决不出席“郎罢”的牡丹会的。

  送走了童贯,蔡京显得十分疲劳和颓然。他在筵上只呆了片刻,就向其他的客人们告了罪,回进内室去休息,这里留下他的公郎们和薛昂一起继续主持宴会。

  继主宾、主人相继离开筵席以后,有一位来客也悄悄地、不受人注意地离席而去。

  过了一会,刘子翚得间,走到刘锜、马扩的席间来,专诚向他们介绍说:

  “刚走的那个李伯纪好古怪,放着艳舞不看,好酒不吃,扯着俺爹与子羽哥哥,一股劲儿地问伐辽之事,问得好生仔细!”

  “李伯纪是谁?”

  “他单名纲,福建邵武人氏,与俺爹同乡,在京时曾多相过从。前两年当个监察御史,一道封事,恶了王黼那厮,立被贬谪到南剑州充名监税。旬日前有事来京,躬逢今夕之盛,不想他说这里乌烟瘴气,闹得他头疼脑胀,坐不住径自走了,也不怕主人家见怪。”

  “李纲身在南服,心系北边,在文官中能留心边事,也算得是有心之人了。”刘锜点头称赞问道,“他谈的可有些见地?”

  “他倒说了些关节话,他说未有权臣在旁掣肘,大将能立大功者,着实为种帅担心。他又说,近年朝廷多事,他留心天下之士,如婺州宗汝霖可算得是众醉独醒的豪杰之士,可惜上官不容,沉屈下僚,朝廷筹措伐辽战争,他说了句‘天下从此多事矣’,就被勒告回乡。又说起刘锜哥哥的大名,也是不得其用。”

  他们相与嗟叹一回,刘子翚回到自己的席问去了。

  酒一巡巡地斟上来,舞队、歌队轮番登场。但是现在宾客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席面的酒菜上。酒莱不用说都是第一流的,就是内府的赐馔也不能要求更高的质量。相府家酿的“和旨酒”,当时已在东京市场上作为一种珍品出售,成为相府一项可观的副业收入。为了杜绝假冒影戤,公相还仔细地在每只泥坛上钤上亲自书写刻制的名式钤记。现在宾客们畅快痛饮的就是这种货真价实、决无假充或者被冲淡之虞的蔡家“和旨”酒。

  当一道作为小食的甜品献上来时,薛昂的脸色一连变了几次,他先是担心厨师没有做出预期的水平来,然后是得意得脸色飞金,最后又露出鄙夷的神情,讥笑那些少见多怪的宾客们。笑他们的馋相。

  这道甜品是用细心地掰下来的牡丹花瓣儿作为主要原料,经过九蒸九晒,滤去苦汁,保留了它的清香,外加白面、糖、乳酪、香料、小蜜饯、鲜果和各种色素调合配制成的酪糕。相府内有厨婢数百人,高级厨师十五六位。这个制作糕点的厨师今天表演出最高的技术水平,把酪糕做得跟真正的牡丹花儿一模一样,每朵花儿旁还配上几瓣绿叶。于是鞓红、檀心、九蕊真珠、玉盘妆都上了席面,主宾已经离席,薛昂把唯一的一朵欧碧献给第一号陪客——官家兄弟越王赵俣,自己就老实不客气地留下照殿红,如今秀色真个可餐了。

  然后他们又来品尝另一道名菜《八仙过海》,那一大海碗杂烩确实需要用八名侍役扛抬上席。

  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但是没有人知道薛大鼻子还会耍出什么新花样,要把它拖延到什么时辰才正式宣告结束哩!

  熟悉这种场面的刘锜看到马扩的不耐烦,把他拉了一把,两个悄悄地退出筵席,也打算来个不辞而行。他们安全地撤出六鹤堂、长廊,满以为可以太平无事地走出大门了。没料到当他们穿过一间穿堂时,有一群事前埋伏着的舞姬们从里问冲出来,一拥而上,对他们实行突然袭击。

  经过多日来的筹备排练,经过通夜的歌舞劝酬,歌娘舞姬们早已累得精疲力尽,她们的眼圈儿发黑,嗓音儿嘶哑,她们的腿儿疲软得已经拖不动自己的身体,可是还不得回房去休息。薛八丈的最后一套戏法,也是从东鸡儿巷、西鸡儿巷学来的,他要舞姬、歌娘们在宴会结束时,列队在大门口,每人捧一大捧折枝牡丹,给宾客们一一簪上了,恭送他们回去后,才得进窠儿休息。

  好威风的兵部尚书,如今俨然对相府的侍姬们在发号施令了。她们不是听话的好兵,可是也不敢公开反对他的命令。

  当她们已经做好送客准备,而客人还没散去的这个空隙间,她们自己可以找此快活事情干。

  她们袭击的目标是刘锜。刘锜虽然很少来相府出席公私宴会,但他在相府的歌娘舞姬中间和他在其他地方的歌妓中间一样。都是个声名彰著、备受欢迎的风流人物,是她们心目中倜傥无双的英雄,被她们假定为每人的“知曲周郎”。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她们的密切   这场袭击也连带波及马扩。

  一个记不得在哪一轮舞蹈中领舞的舞姬,一把拉着马扩,给他簪上花,然后在可怕地接近的距离中对他死死地盯上一眼。闻得出她满身的香气以及从口中微微吐出的一点酒气。接着她就使用了另一种人类所使用的,不是用舌头、用音响声符,而是用一连串表情和动作组成的语言——眉语,跟他说话。它表达自己的意思比普通人类的语言还要清楚明白得多。可是马扩没有答理她,她张大了充血的眼睛,晃着原来就已欹倾不整的头饰,喷出一口酒气,奇怪地、肆无忌惮地纵声大笑起来。

  受到她们“挦扯”的刘锜、马扩使出当年在熙河战场上作战的勇气,突围而出,把这群笑着、闹着、攘夺着、扬扬得意地在相互夸耀着的舞姬们丢在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相府大门,找到自己的坐骑,疾驰回家。

  还没离开相府大门口的辉煌灯烛的光圈范围以外,马扩陡然想起,一把就把那朵簪在幞头上的花儿拉下来,用力摔在地上,让他自己的和刘锜的马蹄把它践踏成为尘泥。

  当他们转过两条街,驰入比较暗的地区,慢慢降低速度时,刘锜用了一个觉察不出的微笑,轻声说:

  “兄弟,你糟蹋了一支照殿红,它可是踏遍九门也买不到手的名种。”

  “活该,活该!”马扩还是气愤不平地大声回答,“谁叫它落到相府这个泥坑中去的。”

  刘锜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性质的大宴会,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逢场作戏的场面,因而也相应地失去那种初度感觉的纯洁性和敏锐性,他也许认为不必要把它看得如此认真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了解他的弟兄的激愤从何而来,为什么这样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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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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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蔡京的饯别宴会,虽然没有达到他事前预期的目的,童贯对他的冷淡以及赴宴时间之短促,说明这个老练的对手,不愿意让蔡京在他身上捞到什么好处。但是东京的市民们,早已对这场宴会作出迅速的反应,并且借以证实许多情况。

  市民们在年初第一次听到伐辽战争的消息以后,曾给予狂热的   现在市民们从这个宴会中正确地推断出这场战争不但势在必行,而且时机已迫在眉睫,负责前线军事的童贯不久将启程。这场宴会以及童、蔡两个的祝酒辞和答辞被流传得如此广泛,以至到了完全失真的程度,但它证实童贯启行在即。于是怀疑论一扫而空,人们再度掀起热切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对童贯的评价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固然是他的声名一向狼籍,十分鄙薄他,一方面又因为他日前的鸿运高照,十分羡慕他。在官场中,童贯更成为你抢我夺、分析不开的香饽饽。第一等有交情的大员们可以为他设宴饯行,次一等的只够利用公私场合见面的机会跟他说句话儿,再次一等的只好转弯抹角地钻门路、找小道去跟他进行一项心照不宣的买卖。在这方面,童贯倒是一视同仁,不分尊卑贵贱,只讲现钱交易,你出价多少,他就给你多少货色,掂斤插两,两不吃亏。童贯为人有胆量,有担当(当然只是指这方面的勾当),经他的手委派出去的差使,一般都可以在短期内捞回本钱,外加相当的利润。这比干着同样事项的文官们要爽利得多。因而人们宁可多钻些路道、多化点本钱,跟他打交道。

  有时,童贯甚至于表现得很讲交情,非常通情达理。

  有人指名要那个差使。

  “这个嚤!倒教咱家有些为难了。”他沉吟半晌回答道,“前天何枢密的儿子来谈,也要这个,虽没说定,却也有了六七成的成议了。咱家不看他面上,也要看他死了几年的老子面上。”他现出了为难的神情,然后果断地作出决定道,“也罢!谁教咱家的孩子一定要干这个,既是这样,一言为定,这就让咱孩子去干罢。何枢密的儿子咱另行安排。”

  这里虽然也含有板削价的意思,但是人家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并且说过了是算数的。不过他也不肯让已经付出相当代价的何枢密的儿子过分吃亏,并不在乎他的老子是否在世。交易就是交易,从交易的观点来看,他调度人事,分配肥瘠,倒是相当公平台理的。王黼、蔡攸,下至转运使詹度、转运判官李邺、知河间府黄潜善、知雄州和诜,也要借这场战争大做交易,这些文官们满口仁义道德,做起交易来。却是一项道德也不履行。童贯从来没有讲究过什么道德,实际上倒是遵守商业道德的。

  卖前线之官,鬻战争之爵,这是作为军事负责人童贯理应享受的特权,但它和王黼、蔡攸之间的界限还是混淆不清的。王、蔡两个没有他的手面、气魄,又不肯耽点风险,却有着同样大的胃口。他们不喜欢童贯大权独揽,说了就算数的作风,更不愿把实利拱手相让。他两个常常联合起来,以二对一的优势,夹攻童贯,迫使他不得不吐出一部分已经到手的利益。经抚房是他们的分赃所。因为分赃不匀,发生口角,甚至闹得揎臂掳袖,剑拔弩张,关系十分紧张,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童贯被夹攻得走投无路,索性作出掼纱的姿态,愤然说:“太宰、学士高兴,就请亲自去北道走一遭。咱童某在家纳福,何乐而不为?何苦为他人作嫁衣裳?吃苦的是咱,好处到手的是别人。”

  王、蔡两个明知道要撵他还撵他不走哩,他怎舍得掼这顶乌纱帽。可是事情闹出去,大家面子上不好看,有时也不得不让他三、四分。只有权势和实利在三人中间取得大致上的均衡时,他们的关系才比较协调。

  在雄州前线成立了宣抚使司以来,虽然还没发生过正式接战,但它每天要给在东京遥控的宣抚使本人递来一份、有时甚至是两份、三份四百里急报,表示它的人员有公可办,并非白吃闲饭。

  急报的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地都是攻击西军统帅部,不是说它目无宣相、擅启兵衅,就是逗留不前、贻误戎机。擅启兵衅与逗留贻误是一对截然相反的对立词,宣抚使司在两者之间划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界线,统帅部要是超过或者没有达到这条界线的万分之一寸,都足以构成莫大的罪名。宣抚使司里有的是伟大的发明家,他们在要津之上布设了一条不容跬步的独木桥,让渡河者纷纷自行失足坠下,这是“欲加之罪”的最好的办法。此外,他们只好诉诸捏造之一法。捏造些糜费军需、中饱军饷的情报,暗示统帅部的人员,并非个个都像吃斋的和尚那样一清如洗的。

  以河北边防军统帅自居的知雄州和诜。也时常有文书申报经抚房。河北边防军原来所属有四个军区:高阳关、定州、大名府、真定府,自从澶渊之盟,罢兵乞和以来,这几个军区早已虚有其名,剩下一些残兵疲将,只够在地方上欺侮老百姓,根本建立不起军部来。和诜这个名义上的统帅实际上是无师可统,只好擅地理之胜,在谍报工作上卖力一番。他的确派了一些人混入辽境,把访问得实的、仅仅得自传闻、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断的以及完全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军事情报,不断地往上申报。

  已定的国策,为谍报工作定下了调子,而谍报工作又为制定国策提供了必要的“事实”根据,两者配合得十分默契。和诜据说是被内定为副都统制的人物,他没有其他的本钱可以运用,只好在创制这些主观色彩十分浓厚的谍报工作中大卖身手,以便取得跟都统制种师道相颉颃的地位。

  王、蔡、童三个在分赃吵闹之余,也抽些时间议论所谓军国大事。他们根据宣抚使司和和诜的一些情报文书,作出下列相应的措施。

  打仗作战,即使仅仅是名义上的战争,总得要有一支可靠的部队,西军虽然已经调往前线,但是种师道老气横秋,绝非仁柔可制之辈,将来童贯调遣应用,掣肘必多。因此他们一致决定要让童贯自己统带一支信得过的军队北上。他们准备在京师的禁军中抽调五万人马,作为宣抚使个人的护卫部队,由他直接带往前线。一来以壮宣抚使的声势,二来可以约束西军,使它有所顾忌,不敢胡作非为,三来也可以调剂调剂禁军,把有关人员大量安插进去,为他们图个进身之计。这真是一箭三雕之计。

  可是要在残缺不全的京师禁军中抽调出五万名步骑兵,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号称八十万名额的禁军,实际上他们的姓名只存在于按名支饷的花名册中。谁也没有那种起死回生、返老还童、变无作有的神仙本领,能够把存在于花名册中的已登鬼箓、尚未注销,或者已变成头童齿豁的老翁,或者根本没有被他爷娘生下来的虚拟的人名,变成一个个鲜蹦活跳的战士调集出来凑成一支大军。童贯把这只空心毬儿踢给高俅,蹴鞠能手高俅一脚反勾,就把毬儿赐给副手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梁方平,梁方平又把它转踢给步军司都虞候何灌。何灌着实卖力一番,居然在活着的以及尚未老到行将就木的禁军中抽调出二万名人员(只有官家的卤簿队碰不得,否则倒省事了),又在京师的游民中间临时招募得二万名新兵,才勉强凑成一支大军。这使童贯大为满意,何灌、梁方平平步登天,登时取得在某些交易中可以与上面讨价还价的权利。

  高俅更是现卖现买,概不赊欠,立刻把他最后两位贤侄统统塞进新部队中充当中高级军官。

  在这番军事准备活动中,比谁都灵活机伶的高俅早就看准有利可图、无险可冒,他不动声色地把两个儿子、五个侄子一古脑儿塞进转运司、宣抚司和部队中去。他们高氏一门真是济济多才,文武两途,全不乏人。

  其他的三衙军官,闻风而动,也纷纷报名投效前线,以图进取。他们对本行业务也已生疏了,幸而现在上司交给他们的任务只限于在短时期内把这支新募集的军队训练得能够步伐整齐,进退有序,前后左右,不致紊乱,手里抡得动枪,胯下跑得动马,可供上级一次检阅之用。

  然而要完成这些任务,也是谈何容易!

  一天,刘锜在教场上看了禁军的教头们正在训练新兵。教头呼五吆六,满头大汗,十分卖力,新兵们却好像学塾里的顽童,转来躲去,不肯听话。叫他们前进,他们偏向后退,叫他们向左,他们偏转向右边,闹出不少笑话。刘锜回去把这些情况跟家里人说了。

  “贤侄,照这个样子,他们上得了战场?”卧床养病的赵隆关心地问。

  “差得远哩!”刘锜不满地摇头道,“这些游民,好逸恶劳,懒散惯了,一时间哪肯听军法钤束?”

  “就算训练得差不多了,”马扩补充道,“别看他们在教场上抡得动抢,跑得动马。一旦上了战场,见得敌人,真刀真枪地厮杀起来,可又是另一样了。”

  “上了战场,见得敌人,只要手里的枪拿得稳,口里咽得下唾液,就算能打仗了。”赵隆再一次补充,“他们哪里就做得到这两样?”

  这是经验之谈,可是刘锜娘子和亸娘都不相信,天下哪有咽不下唾液的人?她们看看丈夫,刘锜和马扩却点头同意赵隆的话。

  职业军人的刘锜、马扩都记得他们第一次上战场时,嘴里干呼呼好像要冒出烟来似的。他们是军人世家,对战争有长期的思想准备,初上战场,尚且会发生这种生理变态,这些仓猝成军,又未经好好训练的新兵,就顶得了事?不消说,他们对这是十分耽心的。

  可是王黼、童贯又有另外一种想法,他们并不要求新兵在战场上咽得下唾液,抡得动枪,跑得动马。这些都无足轻重。因为根据情报,根据他们乐观的估计,目前天祚帝逃走,辽廷已呈土崩瓦解之势,朝廷大军,只要在河北前线虚张声势,耀武扬威一番,残辽的君臣就会纳土归降。真正的战争是不存在的。无论西军、无论这支新兵都是备而不用。他们既不愿让西军白捡了这个便宜去,又怕种师道不听约束,擅自动兵。万一真的打几仗,给了西军立功的机会,那时种师道就更跋扈难制了。《兵法》上不是有过“上兵不战”、“不战而屈人”的话。童贯此去的任务不是让西军而是让他们自己去取收获之功。在约束西军不使立功这一点上,王黼与童贯的利害关系和见解都是一致的,虽然王黼也不喜欢童贯独自揽权。

  为了约束西军,他们除了让童贯自携一军北上外,还怕种师道难制,不听话,特别奏准了官家,请官家亲自制定《御笔三策》。御笔写了,付与他们保管。《御笔三策》的内容也无非是告诫前线将领,不要与辽军认真作战,而要让它自行纳降,才是上策。

  深信一场规模盛大的“告庙大典”,一盆由宠姬手制的“新法鹌鹑羹”就可使完颜阿骨打乖乖听话的宣和君臣,自然更相信一次耀武扬威的阅兵典礼,一番虚张声势的勒兵巡边就可使辽廷俯首臣服,这是十分肯定,毫无疑问的事情。有什么必要花费很大的气力去训练一支真能作战的部队呢?

  抱着这个乐观的想法,认为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以后,宣抚使童贯就面圣奏请出师之期,还乘机提出一项他久已羡艳的要求。要求把宫廷的军乐队“钧容直”暂时拨借宣抚司使用。

  “微臣功成之日,”他一厢情愿地奏请道,“俾钧容直在大军之前,前歌后舞,直入燕都。亡辽君臣闻金鼓之声而震慑丧胆,燕京父老听钧天广乐而重覩汉家威仪,岂不猗欤盛哉!”

  官家慨然允诺,准拨“钧容直”暂归宣抚司调用,并且亲自翻了历书,择定四月初十黄道吉日为出师北征之日。预定那天早晨,要在大教场检阅全体官兵,官家亲自到斋宫“端圣园”来观礼,参加检阅,为大军饯行。

  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有一件大大出于宣抚使童贯意料之外的事情,官家临时忽然加派蔡攸为陕西河东河北宣抚副使,随同大军北上。

  怀着好像到果树园顺手去采撷一颗烂熟桃子的轻快心情的童贯,现在又要加上蔡攸,比过去几天更加忙碌地领宴辞行,大做交易,并且慷慨大度地答应功成之日。就用四百里急递把燕京的土仪优先馈赠给京师的请亲好友。名为“馈赠”,其实还是一项买卖。人们知道所谓土仪,大有轻重好坏之分。童贯、蔡攸唯利是图,六亲不认,从来不会把重礼白白送人,除非你愿意成为他们的驻京坐探,为他们传递消息打听行情,为他们做一切他们需要你帮忙的事情。

  (二)

  大军出发的日期,已经屈指可数,关于刘锜的新任务,虽然有过各式各样的传说和推测,正式任命,却一直没有发表。

  刘锜自己也有些焦急起来。难道官家亲口答应过他的诺言也不算数了不成?他想到新任命之所以一再延误,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推测这个作梗的人可能就是高俅。高俅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去年高俅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刘锜既没有参加他的庆祝宴会,也没有送去贺礼,高俅恨在心里,现在又加上了丰乐楼上的一箭之仇,他决不肯善罢甘休。刘锜推测得不错,可是他还没想到高俅之所以能够阻止他到前线去,是作为替童贯拼凑、招募一支军队的交换条件而提出来的,这又是一笔交易。官场本来就是商场,什么事情都要讲斤头、论价钱,有来有往。何况童贯本人对刘锜也没有好感。刘锜总是偏在种师道一边说话,一旦到得前线,岂不是叫自己办起事情来碍手碍脚!由于童贯的坚持,官家这次又只好食言而肥了。

  刘锜不能上前线去,还是个人的小事。

  由于三个月来时势的发展,由于他和赵隆、马扩的接触和彼此影响,特别由于他看到童贯、王黼等人做的事情不成气候……这一切都给他构成了一个印象:战争前途未许乐观。比较春节前他到渭州去传旨的时候,他的心情和看法已发生明显的变化,那时何等意气如云,信心十足。而现在,他对胜利的看法似乎变得渺茫而有点难以捉摸了。这个曾经是主战派,现在也仍然是主战派的刘锜目前陷入于极大的思想矛盾——理论上应该打这一仗而事实上又未许乐观。

  和刘锜的看法相反,刘锜、马扩都明确地感觉到这几天有一种可以称之为“胜利病”的瘟疫,正在东京城各个角落里传染蔓延开来,有席卷全城之势。人们谈论到这场战争时,无不眉飞色舞,坚信辽之投降,燕云之收复不仅是可能的事情,而且也是必然的事情,甚至不是将要发生而是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

  在东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听说老种经略相公统率大军已渡过界河,直薄辽军营垒,好生神速!”

  东京人的想象力真是神速之极!不多几天前还有人怀疑西军的调动,到今天已经凿凿有据地肯定老种经略相公的部队已渡过界河了。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声有力的,然而也是轻蔑的:

  “瓒!”

  五代时有个叫做马瓒的人,专喜向人津津乐道已经过了时的新闻。这个马瓒本人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他的大名却被保留在东京人的口语中,用来称呼一切陈腐不堪的新闻以及喜欢传播这种“旧闻”的陈腐不堪的人。

  “瓒”愕然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的消息是十分新鲜的。

  “昨夜来的捷报,小种经略相公挥师直捣燕京城下,陷城力战。咱们说话的这一会功夫,大军想来已经收复燕京了迄。”了迄是个专用军事术语,他能毫不脸红地使用这个军事术语,表示他在这方面是个行家,“到此刻还说什么界河不界河,岂不是你老兄在白日做梦?”

  被斥责为“瓒”,被斥责为“白日做梦”,这是对他的智力进行猛烈的攻击了。在一般人中间,尤其不能容忍在智力方面受到的攻击。有人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孝子贤孙、恺悌君子,却没有人甘愿自认为白痴。当他们受到这方面的攻击时,老是要像一只弹簧那样一下子蹦起来为自己辩护的。

  “燕京城外有条又宽又阔的白沟河,”他立刻提出异议,“小种经略相公又没长着两只翅膀,怎得在一夜就飞渡过去?”

  “你老兄恁地不晓事?”军事专家忽然又以地理学权威的姿态出现,对这个难以感化的“瓒”进行教育,“大宋、大辽接界的界河叫白沟,燕京城下的护城河叫芦沟。俺先父当年跟随童太师(这几天童贯的身价抬高了,人们不再称以媪相、阉相,而是恭敬地称之为太师爷)去大辽贺正旦,芦沟上来来回回就渡了十多回。既然名之为沟,能有多少宽,还不是撩撩裤脚管就跨过去了。”

  “芦沟、白沟,同样都是沟,为何渡起来难易如此不同?”

  “此沟不是那沟。”对话者不禁勃然作色了,“天底下的沟多着呢!有大沟、有小沟、有明沟、有暗沟、有阴沟、有阳沟,还有泥沟、水沟、山沟、河沟……哪能一概而论?再说也没人说过白沟难渡呀,大军不是一眨眼就渡过了界河白沟?”

  “就算小种经略相公渡得过白沟、芦沟,太师爷还留在京师哩,俺的一个姑表兄弟,新近应募入军,鲜衣怒马,进进出出,好不威武。昨夜俺家为他饯行,他说要等到出月才跟太师北上呢!”“瓒”确是难于感化的,“沟”的问题刚解决,又提出这个新问题来辩难。“太师爷还留在京师,没动身去前线,小种经略相公怎可僭了他的先,抢先进城?”

  这不是缺乏知识而是缺乏常识的问题了。权威者怜悯地笑起来,显然笑他太幼稚了。

  “童太师真的去了还不是摆摆样子!火热的出笼馒头,谁拿到手,谁就先吃了。小种经略相公又不是傻瓜,难道拿着馒头,等人家来抢着吃不成?你老兄真是太老实了。”他一番教育以后,马上意识到这最后的一个用词是要引起严厉的反应的——谁都明白,“老实”就是“傻瓜”的代名词,他连忙扯着他的袍袖,用亲密的口吻来缓和那种严厉性说道,“小种经略相公昨夜进燕京城的消息,俺是从梁太监的门下打听得来的,千真万确。俺只告诉你老兄一个人,千万不要向外传,一旦追根查究起来,说俺泄露了军事机密,可吃不了兜着走呀!”

  权威者说得如此肯定,既有事实根据,又有理论分析,消息还是从很有来头的处所得来,终于使得顽石点头了。事实上“瓒”只不过“瓒”了一点而已,他决非白痴,也不是低能儿。一旦省悟过来,他立刻拔脚飞奔,把收复燕京城了讫,外加活捉天祚帝、天祚皇后的火热消息告诉他碰到的任何人,不管生张熟魏。还说这个消息是大有来头的,你们听了休得往外传,免得追根查究起来,叫俺吃不了兜着走。他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使自己摆脱而让别人去坐上“瓒”的宝位。

  极大的荣誉和极大的耻辱一样,两者似乎都只有一个名额、一个席次。有人对号入座了,别人就失去问津的机会。因此这位老兄自己摆脱了“瓒”的宝座,心里还不够踏实,必须找一个替死鬼,把他揿上了这个荣誉席,才好让自己放心。凡是使用过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把已经或者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的灾祸转嫁给别人的人,对此一定是深有体会的。

  东京人就是以这样一种神速的速度进军,一夜之间就打进燕京城,活捉天祚帝。东京街道上不断流传着这种开胃沁脾的马路新闻,有时还震动了当局者。有一天,开封尹盛章夤夜去访王太宰,要他证实已经流传了一天的辽帝降表已到的消息是否属实。

  在那天中,王黼已从五、六处地方听到同样的消息,自己也疑惑不定起来,几番派人去政事堂坐待捷报。

  一切谣言,凡是特别符合当局者的主观愿望的,或者恰巧是它的反面,都特别容易流行。

  人人抱着同样的心理,把胜利看成为走到大门口去拾取一个被谁偶然遗落在地上的钱包,如果此刻还没捡到手,停会儿可总要捡到的,反正它逃不了。精于打算盘的商人已经采办、垄断了大批爆竹、焰火、绢花、灯彩等用以庆祝胜利的消耗物资,准备发一笔大财。相信自己官运亨通的官儿们预料到捷报到来之日,皇恩普降,雨露均霑,肯定要晋官三级。万事乐观的市民们想到那个快活日子里,大家又可以狂欢一个月,可以看到一些前所未有的新鲜节目,也不禁为之心花怒放。

  人人都不愿做“瓒”,人人都要走到时间和事实的前面,把胜利的消息尽快地抢到手。从某个角度来说,东京人是属于一种脆弱的民族,他们对于流言蜚语、造谣惑众、细菌病毒以及任何武装的和非武装的攻击都缺少抵抗力,如果他们还没有被真正的战争锻炼得更加沉着,更加刚毅的话。

  在胜利的瘟疫席卷全城的日子里,很少有人能够幸免感染,除非是受过战争锻炼的刘锜、马扩这样的真正的军人才具有免疫力。刘锜、马扩都是主战派,既然主战,就希望胜利并且相信它的可能性。但是胜利必须来源于切切实实地为它做好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必须根据事实,而不是盲目地乐观,轻率地估计,或者虚矫侈言,哗众取宠。

  刘锜、马扩凭着军人的直觉,加上近来不断获得的资料,推断这将要来的战争是一场激烈、紧张的鏖战。这场鏖战又因为当局者的种种荒谬措施,而增加其艰苦性。它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军事游戏,华而不实的“勒兵巡边”。胜利要靠战士们双手打出来的,虚声恫吓,或者空发一通议论,或者写两篇文章都不能代替它。他们还像当年在西军时憎恶“从东京来的耗子们”一样憎恶经抚房的文官和宣抚司的僚属们(不幸的是马扩本人不久也将成为他们的同僚)。文官和幕僚们凭着一时即兴,对战局作出种种乐观的预言,大发议论,上万言书,到处制造舆论,这原是他们的看家本领,这跟他们遭到一点挫折时,就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表现为极度的悲观失望一样。没有这些空论,不写几篇官样文章,他们又靠什么来糊口、发财、升大官?空论多原来就是宋朝政治的一个特色。但是朝廷根据这些空论来制定国策,并且在有意无意间造成许多人的轻敌心理,使我军处于骄兵,使敌军处于哀兵的地位,没有作战以前,就酝酿不利于作战的消极因素,这就为害非浅了。

  瘟疫越流行,马扩、刘锜也越担心。使他们担心的除了上述种种理由外,还有最近马政从前线寄来的一封家信。

  大军抵达前线以来,京师与雄州之间,信使往来频繁。马扩结婚前后,曾托人转去几封家信,马政直到现在才抽得出功夫写一封详尽的回信。不消说,这封信既是对儿子的管复,也为了要使赵隆、刘锜尽可能地了解前方的情况。

  马政的信一直追溯到当初他在渭州和秦州的活动,以及后来他奉种师中之命到淮宁府把胜捷军带往前线的经过。凑巧的事情是:三月初一,儿媳妇结禧之夕,他正好带着这支人马路过京师,在陈州门外驻营过夜。固然当时他不知道结婚就在此夕,即使知道了,他也不能进城来。因为这支军队的官兵们这样强烈地希望进城来逛一逛,要不是他以身作则,严守岗位,就很唯钤束住他们的自由活动。他慨叹地说;他在西军中带了半辈子的兵,也不曾碰到这样难于约束的部队。这是个不好的朕兆。由于主婚人在婚礼中的缺席,偏劳了赵隆和刘锜夫妇,为此他特表歉意和感谢。

  他说到雄州前线,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宣抚司和统帅部的“交锋”。宣抚司人员层出不穷地跑来找岔子,但种师道也不是好惹的,每天打了不少笔墨官司,把人们的精力都消耗在这些地方,真可为之浩叹。

  儿子转告他刘子羽转告的消息,说王麟、贾评要告他的状,对此,他只是一笑置之。他说这两个目前又是宣抚司里的红角儿,雄州城被他们扰得人仰马翻。他们见到他就瞪眼竖眉,恨不得把他置之死地。他心之所安,对他们也无所畏惧。

  然后他谈到主题,谈到当前的敌情。目前大军只在雄州前线布防,最前线的白沟只有小部队驻屯巡哨,和隔河的辽军没有发生过正式的接触。但据探马报来,从霸州到白沟一线,辽军云集,严阵以待,一阵大厮杀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

  他分析了辽方的政治、军事情况,说;冬季里,天祚帝进出中京后,就一直逃到云州以西的阴夹山。金军陆续调击快速部队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封闭了他的出路,设法兜捕他。向西一带都是寸草不生的沙碛地,如果他下不了决心往那里逃去,最后总难逃脱被捕获的命运。

  三月上旬,在燕京的蕃汉大臣立了皇叔秦晋国王耶律淳为天锡帝(耶律淳通常被称为燕王)。目前燕王染疾在身,军国大事全由皇后萧氏摄行。前枢密使李俨之侄李处温因拥戴之功,晋为首相,辅弼政务。燕京的物力、人力都相当丰沛,可说是集中了残辽的精华,决不能小觑它。特别在军事上,有萧后之兄号称四军大王的萧干直接统率的四、五万奚军和翰林承旨耶律大石(辽人称翰林为林牙,一般称他为大石林牙)统率的六、七万契丹军,合起来尚不下十余万之众。奚、契丹过去也有矛盾,但目前在宋、金的夹攻中,颇能团结一致,准备借城背一,决一死战。

  困兽犹斗,何况十多万实力尚称完整的大军,对他们的力量,决不能低估。耶律大石现在白沟前线负责部署军事,威望极高,据说很有些文武才略,将来决战之际,此人倒是个劲敌。

  除了上述奚、契丹军以外,还有渤海军、汉军,统称四军。前几年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反辽,后为金人所平,现在渤海人已归附金朝。汉军中值得注意的是一支号称为“常胜军”的硬军,兵力约有七千人,历次和金军奋战中都显得十分强劲,但是萧干和耶律大石都不放心把这支汉军放在前线与我军对垒,已把他们分散作为后备之用,因而引起他们的不满。传说他们很想和朝廷通款曲,不知和诜怎样跟他们打交道。

  他最后说:形势时刻都在变化,天祚帝逃出中京之际,辽廷群龙无首,一时确有土崩瓦解之势。可惜我应之太缓,总怪事前没有预作准备,边境无可调之军,以致坐失良机。目前他们的政权已重新建立起来,并以全力对付我的进攻,势必要经过一场激战才能见出分晓。

  他认为朝廷既已任种师道为都统制,在军事上自应畀以全权,充分放手,让他统筹全局。六辔在手,操纵自如,才有战胜的把握。宣抚司千万不得在旁掣肘。唐朝宦官监军,郭、李(郭子仪、李光弼(契丹人)都是唐朝对安史叛乱集团作战的名将。因受宦官监军掣肘,不得收全功。)不得成大功,殷鉴不远。此事全靠官家主张。信叔咫尺天颜,如有机会,何不委曲奏明,听官家圣裁。

  (三)

  马政的叙述和分析清楚明白,入情入理。

  马政离开西军时,只不过是个中级军官,没有指挥大战役的经验,更加谈不上已经有了通筹全局的战略观点。但他是个头脑清醒的、常识的、实事求是的军人。现在他把目击耳闻的事实都摊出来,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们一一写在家信中,希望他们能够了解事实的真相并为改善这样的情况做出努力。

  很显然,他是代表西军中绝大部份官兵们的共同看法,他们掌握的情况有多少,他们的想法有深浅,但是基本的意见是一致的。这种观点和朝廷大臣们以及东京的敏感的市民们所持有的那种轻而易举就可获得胜利的观点有着多大的差距!马扩、刘锜清楚地看到这种差距,并且了解后者可能带来的危害性。他们很想尽个人之力,把普遍存在于后方的轻敌思想和盲目乐观的情绪扭转过来。可是,他们是多么无能为力!当一种传染病已经传播开来,蔓延成灾的时候,它就会以料想不到的速度向灾难的顶点发展,要阻止和扑灭它,都需要一定的时间,需要花出很大的气力,特别要依靠已经感染病菌、病毒,吃过它的苦头而有所觉醒的病人们的共同努力,才能逐渐生效。否则,即使是良医也很难措手。

  事情要从兜底做起;利用一次陛见的机会,刘锜委婉地把马政的分析和叙述的情况向官家奏明。官家本人也是一个胜利病的感染者和传播者,恐怕还是个很难使他觉醒过来的重病号。

  刘锜具有一种简单清楚地表达自己见解的能力,他的扼要的奏诉使聪明的官家完全理解他字面上以及进一步的含蓄的用意,但他还是一无所获。他得到的是含糊不清的答复,一种有意识的含糊不清。官家听了刘锜的奏对后,频频颔首道:“前线情况,卿奏对详明,朕都已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以后的下文是什么呢?他没有明白表示,甚至连刘锜谴责的现况,官家也不置可否。看来,做官家也有他的难处,有些事不便于明白表态,只能出之以模棱两可的态度。

  然后刘锜又委婉地提到官家当初的诺言,表示愿往前线效劳,这又是使得官家为难的问题,他沉吟半响,说了一句:

  “朕日前答允过卿到前线去的话,且待理会。”

  但是刘锜明白,“且待理会”是官家的一句口头禅,话虽然说得委婉,含意却是明确和否定的。他如果说“且待商量”,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当他说了“且待理会”,事情就没有挽回之余地了。

  官家看到他一向宠信的刘锜的失望,也感到非常抱歉。好像要加以补救似地,他忽然说出下面一番出人意外的话:“朕用童贯为北道宣抚,不料他近来昏瞀持甚,谬误极多,殊乖朕之厚望。朕昨已加派蔡攸为宣抚副使,名为专任民事,实以监察童贯,使其不敢胡作非为。卿是明白人,想可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官家圣鉴极明,”刘锜深深地考虑了一回,还是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微臣生怕他两个去了,对种师道的掣肘更多,无裨军事大局。”

  “这个卿不必过虑,朕既用种师道为都统制,岂有不加信任之理?只是‘上兵不战’、‘止戈为武’,古有明训。倘能不战而屈人,岂不大妙!卿得便可把此意转告种师道。”接着官家又情意稠密地说道,“军旅之事,卿所专长,朕左右也需得力之人,以备顾问咨询。卿还是暂留京师,侍朕左右,前线如有缓急,再放卿出去不迟!”

  刘锜回家后把他和官家的应对一一告诉了赵隆和马扩。他们都为刘锜不能上前线去感到惋惜,大家慰勉了他。

  亸娘注意到爹的一句话:

  “前线之事,瞬息万变,事前哪里都说得定!贤侄报国心长,好歹总要出征前线。即如愚叔,这把年纪了,也是不自量力,不甘伏枥。”

  这虽是安慰刘锜哥哥的话,亸娘却还是第一次听爹自己说出愿往前线的话。她深深地对爹看了一眼,似乎在他心里发掘出一个重大的秘密。

  然后他们谈到蔡攸之事。大家都猜不透官家何以要把童、蔡之间的蹊跷关系告诉刘锜。不过这个意见大家都是一致的,轻薄浮滑、童騃无能的蔡攸,怎能“监察”得了老奸巨猾、城府深密的童贯?他们两个在一起时,不是童贯老远地把蔡攸撇在一边,就是两人同恶相济、狼狈为奸,第三种结果是不会有的。他们怕的还是刘锜奏对的那句话,怕他两个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种师道,使种师道受的压力更大。

  这时赵隆忽然兴致勃勃地讲起一个二十年前流行过的笑话。说是笑话,却是实有其事:

  “那时节,你还怀在娘眙里,没落地哩!”赵隆难得有一次说到亸娘的母亲,然后又指着刘锜娘子说,“你那时也不过是个娃娃罢!”

  那时蔡京刚从翰林学士进入政府,正在得意忘形之秋。一天吃罢了饭,他忽然想到要试试几个儿子的才情。

  “你等日日馅此,”蔡京指着一碗白米饭问道,“可知道它从哪里来的?”

  “生米煮成熟饭。”蔡鞗很快地回答。“这碗饭分明是用白米煮成。”

  “回答得好!”蔡京点头赞许,“可是白米又从哪里来的?”

  “粮仓里搬出来的。”这回是蔡絛抢先了。

  “非也!为儿的亲眼看见白米都从席袋中倒出来。”蔡儵不甘落后,纠正兄弟的话。

  “你们省得什么?”善于鉴貌辨色的蔡攸看看“郎罢”的气色不善,又连忙纠正两个兄弟的错误,教训他们说,“你们纨裤成习,只省得饭来张口,哪知道物力维艰,来处不易。今天教你们一个乖,白米是打臼子里舂出来的。”

  “当时俺等都在部队里,听了这个都笑痛肚子,笑那些文官的子弟们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赵隆补充道,“谁知道过不了几天,蔡攸已擢为中书舍人,大家就此称他为‘臼子舍人’。”

  “如今时势颠倒过来,”刘锜也禁不住笑道,“臼子舍人不必再去奉承老子的颜色,倒是老的要伺候臼子儿子的颜色了。”

  “如今臼子学士又要到河北去当宣抚副使,”刘锜娘子接着说,“只怕把河北的老百姓都放在臼子里一杵杵死,这才叫老百姓遭殃哩!”

  “正当军务倥偬之际,却派了这等人去宣抚北道,岂非朝廷的失政!”马扩慨叹地说。

  “老百姓哪里甘心就教他一杵杵死了?”赵隆又重新回到对权贵们的激愤的心情中,忿然地说,“听说河北义民云聚,攻城打州,专一杀戮贪官污吏。蔡攸多行不义,积怨所至,一旦为义民所获,放到臼子里一杵杵死,这才大快人心哩!”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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